在巴黎,一直下著雨的星期天

在那個時段搭巴黎地鐵,不是為了要去哪裡,而是因為哪裡都不想去。

文/菲利普・德朗Philippe Delerm

人啊,就必須住在巴黎。要是施韋格先生往他的生存守則裡探究一番,唯一會從裡面冒出頭的鐵律,絕對是這一條。而其他那些守則,似乎也是從這一條延伸出去的 ── 咦,「其他那些守則」?……若要施韋格先生說說還有其他哪些守則,他根本說不出來,只會露出一臉尷尬。

三十年前,他考進郵局被分派到巴黎工作時,來到了巴黎找房子。當時,他也沒有認真挑選住哪一區。十八區不算太貴,所以他在瑪加第街二百二十六號找了左棟的這間兩房公寓,正好對著卡爾波公園廣場。

這間小公寓狹窄又陰暗,幾乎連白天都需要點燈,但整棟樓石砌的外觀,看起來很氣派。入口處有綠色盆栽,樓梯上鋪著嫌窄但也還勉強過得去的紅地毯。以前進出大門,每天早晚還得和門房閒扯幾句,但現在都被幾個密碼及生硬的電磁聲給取代了。不過這一切,對施韋格先生都不是問題,畢竟進家門後就會有家的感覺,而且他也有自己固定的生活習慣。

再說,重點也不在這裡。重要的是,施韋格可以把巴黎的每個區都看成一個小村莊,特別是像他自己家鄉的小村莊……但要知道,這種把城市田園鄉村化的陳腔濫調,可不是阿諾.施韋格的風格。該說,他喜歡的是更妙不可言的東西:在巴黎,施韋格先生便感覺到自己待在一切萬物的中心。如果問他為什麼,他會擺出一副正經模樣,而且是幾乎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模樣,緊繃下巴,不以為意地噘著嘴說:

「因為,事情都在這裡發生的。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所以你無法再進一步追問。總之,事情都是在巴黎發生的。發生什麼事?噯,不就是那些事!那些有的沒的,它會讓行人腳步散漫,讓人有種遊走在世界中心的美妙感覺。施韋格先生還會再用加瓦爾尼嘲弄的方式說:「拉.布呂耶爾路,多麼性格!拉.羅斯福科路,多麼筆直!」

其實,對施韋格來說,這些話還不足以表達他的真意 ── 他愛巴黎。他倚靠著路易-菲利普橋的圍欄,在這十月舒適涼爽的夜裡,望著夜色在川流不息的車燈下浮現,眼前的一切都是舊日的時光,無關乎未來。是啊,沒錯,事情都是在這裡發生的。

施韋格先生老舊的電話沒有答錄功能,但他也不需要,因為沒有人會打電話給他。那麼,他是哪來的念頭會想去買手機呢?

其實,從他第一次在巴黎街頭看到手機的那天起,他就被這個東西迷惑了。那天,正好就在他旁邊,有個成功男士刻意做出瀟灑樣地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施韋格先生看著那人的手指在鍵盤上輕敲,然後開始講話,他立刻感到一陣強烈的憂鬱穿透了他。什麼!在雷恩街正中央,離法雅客書店僅兩步之遙的地方,一通電話就讓這個人當街翩然飛了起來,簡直是太神氣了!──瞧,他在擁擠的市中心一邊走路,竟然就能一邊和某個人通話!說不定,對方正在一座花園裡,也說不定人就在海邊。

他立刻想到了艾蓮娜.奈克爾──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這個人了──對啊!他可以打電話給艾蓮娜。在這個剛過正午的時刻,她必須是孤單一人,在那寂靜的村莊裡,她的孩子還在學校,而那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沃勒貝爾正在葡萄園裡噴農藥。要是她在這時候接到電話,一定很意外。
「抱歉,艾蓮娜,我聽不太清楚。大概是蒙帕納斯大樓的緣故,訊號被擋住了。」

在這一刻,他身為巴黎人的那種惑人魅力,將變得非常具體,好像摸得到一樣,而且變得非常神奇,不像真的。這感覺有點像他才剛從坎特贊鎮小學畢業,終於可以去嚇嚇那個綁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一樣(她在玩跳房子時,可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呢)──不過,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呢?施韋格猜想,應該是從成功男士的手機裡,隱約聽見了尿斗裡的噓噓水聲,讓他想起童年傍晚那些無所事事的嬉戲時光。

三天之後,施韋格給自己買了一支手機。在教皇街的郵局辦公室裡,他沒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倒是有一天,心虛的他在同事面前嚴詞抨擊了那些生意人,說他們喜歡故意在巴黎街頭做這種「讓人巴望」的事。但是不久後,這股流行退燒了,拿手機在路上走也不再是多了不起的事了。

但對於施韋格先生來說,魔力依舊存在。他不是想要「讓人巴望」的人,而是為了找到一種存在感。所以每當他步行回家,走到協和廣場,或是瑪德蓮教堂廣場時,他會忍不住內心的渴望,掏出手機來打電話。而在那一剎那間,他感覺到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
0836680275。施韋格先生打給氣象台。他很想知道這幾天的天氣如何。

施韋格先生不是那種懂得誘惑的人。他應該抽著菸斗,用荷蘭菸草味道甜蜜的煙霧,把自己圈出一股魅力,這樣他毫無特徵的輪廓才會因此多了一道芳香,帶出深沉憂鬱的韻味。也要這樣,才會讓人以為他懂得那種悠閒安逸而有品味的生活,深諳挑選粗呢和天鵝絨的技巧;或許,還會引人猜想在他心底仍藏有幾段令他念念不忘的戀情。

施韋格先生不是那種懂得誘惑的人。但偏偏,他就是喜歡抽小雪茄,也就是被女人稱作「惡臭」的東西。幸好,施韋格先生也沒有很多女人可以打擾。

施韋格先生不抽南美洲那種粗雪茄,也不抽那種吸吐起來勁道十足的細雪茄;他不抽美洲大草原那種蓬亂且隨處生長的野生花葉,也不抽可以在古巴女人大腿上捲成的大雪茄。施韋格先生喜歡抽的,是一種樸素的法國小雪茄「妮娜」 (Le Ninas)。他從來不會在咖啡廳桌上隨意丟一包小菸盒,只為了營造某種灑脫的調調;他抽菸是為了滿足自己。而小雪茄那種聞起來像毒氣的酸苦味,似乎是他本來就該有的味道。

在他放任自己抽菸的時候,他總會對自己說,旁邊的人覺得小雪茄難聞,是因為只有抽的人才品味得到它的好味道 ── 而這一點,正好和抽菸斗完全相反。抽菸斗時,旁邊的人都飽嘗好處,享受到菸草的芬芳氣味,而抽的人卻落得如同進行儀式的大祭司,好處都由別人得到,自己卻不能盡享其樂。

小雪茄是真正的孤獨,是一種在快活中故作幽怨的陰險手段。辛辣的煙霧一縷一縷地吹到人行道上,隨即變得美好,因為沒有人想要過來聞。施韋格先生不是那種懂得誘惑的人。

施韋格先生從不坐地鐵去上班。他比較喜歡坐公車,或者步行──從瑪加第街走到第六區雖然是一大段路程,但他喜歡走路,尤其在初春時節,甚至在冬日的大晴天。

沒錯,地鐵對他來說並非一種交通工具。施韋格先生會搭地鐵,完全是為了見識人間百態。這對他來說,幾乎變成了一種習慣,因為每天到了某一時刻,地鐵的氣氛就會變得特別有人情味。

這個發現是從某一天開始。當時,施韋格先生無意間搭地鐵經過聖.拉薩和塞夫爾—巴比倫兩站之間。那時剛過晚上八點,一切都還處於搖搖晃晃的虛弱狀態,而消過毒的車廂裡所運載的也不再是一群脾氣不好又行色匆匆的人。他突然領略到這種奇妙的氛圍。為了說服自己這並不是在做夢,他在第二天的同一時間又跑去搭地鐵,在同一個時段,同一個路線。奇蹟竟然又出現了。

於是第二天晚上八點,他又去試了一次。不過這次換了路線,他搭了塞夫爾—巴比倫那一線。奇蹟還是存在。

所以他想,哪一條路線不重要,是時段的關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施韋格先生不太喜歡分析和探究,他比較喜歡觀察。他發現晚上八點以後,地鐵裡還有很多人。但那些剛下班的人既然都這麼晚離開公司,也就不必急著趕回家。他們自顧著把背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很放鬆的樣子,像是詛咒獲得解除,整個人變得很和善。就這樣,這些疲憊而迷惘的人彼此靠攏;那些酒鬼和彈吉他走唱的人也不再覺得彼此有什麼差別。已經無力演奏的街頭藝人、已經無力奔忙的上班族,還有已經無酒可飲的酒鬼,這些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車次也變得越來越少;人們在月台上等車、交談。有一次,施韋格先生聽到有人說:

「當然不會,您還沒走投無路!以您的年紀……」

從八點十分到八點四十五的夜間地鐵,從白天的緊張壓力到夜晚返家後的孤獨,從縱橫交錯的地鐵路線到心碎夜晚的淒涼哭喊,人們在地鐵裡不問彼此姓名,短暫地交會,人與人之間變得溫暖而生動。

當然有時候,人們敢在這裡說一些從來沒跟人說過的事。什麼大小雜事都談到了,但是談得最多的,卻都是些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比如人生啊等等這一類的事。不過,即使人們什麼都不說,也自有一種方式,坐在別人旁邊,或倚著欄杆站著;看似各自分散,卻又是同在一起。

施韋格先生搭乘夜間地鐵,不是為了要去哪裡,而是因為哪裡都不想去。

在員工餐廳用完餐,天氣要是不錯,施韋格先生就會到教皇街和聖日爾曼大道交叉口的露天咖啡座喝個東西,有時,杜蒙帝爾會和他一起去。

「你要喝什麼?」

施韋格先生模稜兩可地撇一下嘴角,聳了聳肩。其實他每次來,大多是點一杯酒喝。這也是對一起用餐的同事表示尊重;畢竟,最重要的,不就是和老同事一起坐著,兩人喝杯酒的這段時光?但是,施韋格先生這撇嘴的動作,卻拉了好長的時間,讓這其中的含意起了變化。那表情,就這樣從最初的支吾含糊逐漸變為猶豫不決。雖然他早就打定主意要點什麼,只差沒說出口,但又表現出一副想要好好做個選擇的樣子。施韋格先生根本也沒那麼在乎要喝什麼,為何還要猶疑好幾秒呢?

事實上,這幾秒鐘對他是必要的,能讓所有的可能性在此時一一閃現,就好像小時候他站在坎特贊小鎮麵包店前,面對各式各樣的糖果一樣。
來杯有著綿密泡沫的啤酒嗎?啊!奇健尼啤酒,橙紅色的汁液和愛爾蘭的雨水,一下子被濃縮在一個小酒吧的深處,頓時遠離了巴黎!

而萊弗啤酒,它略帶苦味的金黃色酒汁,就如同苦修會士隱藏的祕密,在棕色的粗呢僧侶服裡,在修道院地窖的拱頂下,有著貼近心窩的甘醇……噢,啤酒是如此誘人,帶起了他在北方旅行的所有回憶。

但此時,施韋格先生卻想與苦味唱反調──來點一杯石榴汁汽水吧?

這是兩種實在天差地遠的味道,但他就是想要這樣。一種童年時代的甜甜飲料,一種倦怠的紅色渦流,彷彿十一月的熱帶島嶼。

所以,要來一杯嗎?

哦不要,不要石榴汁汽水,他只是隨便起了個念頭,找了個對比。這時候,施韋格先生不只撇嘴,還加上搖頭的動作:

「算了,來杯咖啡吧。」

他的語氣清楚地說明:只要一杯咖啡就好,拒絕再選擇討論了。不過這相當虛偽,因為這杯咖啡──深綠色的厚瓷小杯旁,還附了三塊小方糖 ── 在其平庸的表相背後隱藏著他逐一刪去的其他渴望。施韋格先生嘴裡應和著杜蒙帝爾的工會訴求,但他並沒有在聽。他甚至還沒開始喝。他就這麼看著 ── 當他將三顆糖丟進杯裡時,激起了三滴純黑色的水珠,他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本文介紹:
一直下雨的星期天 Il avait plu tout le dimanche》。本書作者/菲利普.德朗Philippe Delerm;出版社/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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