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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國文老師痛毆之後,我發現「掩飾」造成的傷害,遠大於「暴力」

文/小野

我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曾經有一個被國文老師兼導師劉道荃痛毆的經驗,那種拳擊比賽式的打法相當恐怖。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書寫這個故事,每寫一次就把老師體重增加十公斤,從八十公斤增加到一百公斤,青春時的疼痛感覺也許在情緒的渲洩後比較淡了,但是歲月卻像一條湍急的河流不停的沖刷石頭一樣,那件發生在青春期的故事,在我初老時又有了全新的發現。

回憶當年在教室座位上挨打的那一瞬間,我問自己內心最深刻的痛苦是什麼?現在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是所有同班同學都沉默的低下頭,沒有人敢吭聲,也沒有人為我說句公道話。只有坐在後排的阿雄,在老師說要開除我然後離開教室之後,他從後排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我看了他一眼,我的眼中沒有淚水卻有熊熊怒火。我看到阿雄眼睛中有一種不捨和同情。後來阿雄在週記上替我解釋,認為我在小楷簿上抄法國小說《紅蘿蔔鬚》純粹只是順手拿來就抄,並沒有藉此諷刺老師的惡意。劉老師不領情,反而在阿雄的週記上威脅阿雄,要用同樣方式對付他。

我的最新發現便是「集體沉默」其實是另一種「集體霸凌」,這樣的現象從我們成長時的威權時代到解嚴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校園的文化始終沒有改變,甚至有更壞的狀態。

在我的兒女讀國中時代,有一所國中曾經發生過一個老師長期凌虐一個學生事件,學生家長向學校抗議,學校當局和家長們鼓勵其他學生做偽證,並且用張貼海報、獻花來製造他們愛戴老師的假象。私底下有同學想說出真相時都被家長說服制止。我總是會想起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他花了很長的篇幅舖陳我們成長的時代所獨特的苦悶、窒息和不公不義,導致最後高中生小四在發現他的小情人為了家庭生存,移情別戀特權份子的兒子時,他忍無可忍的殺了她,口中大喊:「你沒有出息!」電影看到這一段時,我渾身發抖淚水流不停。我終於明白當年被毆打的事件其實正是整個時代的縮影,戒嚴時代的學校像軍隊,也像監獄,集體的強控制,每個角落都會有不可告人的黑暗面,有無數的受害者在吞忍著苦果。

說來很諷刺,我的「救贖」也來自一個國文老師,她是萬華初中朱永成老師,我後來抄在小楷簿上的小說正是她送給我的法國小說之一。她欣賞我的作文,更欣賞我的領導能力,她期許我不止是當一個作家,而是要像台大校長傅斯年那樣能夠帶領時代風潮、引領風騷的領袖人物。

我高中聯考失利,同班同學幾乎全上了建中、師大附中和成功高中,只有我意外落到了成功高中夜間部,遇到了一些像劉道荃那樣的老師,我變得非常憤世嫉俗,甚至人格扭曲。是朱永成老師救了我,她不停的寫長長的信給我。她幾乎是用哭求的方式鼓勵我說:「不要放棄自己,你是我所有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位。你不要辜負了老天給你的天份。你活著是要貢獻社會的,相信老師的眼光。」我一直不相信她的話,大學讀了生物系,大三那年我開始陸續發表作品,真的成了作家。我雖然用了筆名,已經去了美國的朱老師卻從文字中判斷那個叫做「小野」的作家應該就是我。

對於不公不義的事情集體保持沉默,甚至集體掩飾不公不義,對一個孩子的傷害遠大於暴力本身,如果不是因為我在成長中也不斷遇到愛我、欣賞我、鼓勵我的老師和阿雄這樣的朋友,我應該是個內心充滿了恨意、人格扭曲、具有反社會人格的人。現在的我,對於當時的社會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所以會想用自己一生的時間和力量,來從事改造社會及提升社會良知的工作。這樣急迫的心情,都是因為高二挨了老師那頓痛毆之後同學們的集體沉默。

※ 本文摘自《人生,不能什麼都要》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