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是九重葛。九重葛被看見的,是外面的葉子,而花藏在葉裡,像小小的珍珠。

文/吳佳鴻;人物攝影/Wu René 吳翛

「對家的告別嗎?」張郅忻雙手托腮,睜著易受驚的、鹿的眼睛,有些困惑遲疑的重複著我剛才的問句。面對坐在前方這位剛剛出版第三本著作的作家,原先預想的印象與框架:「新移民議題書寫者」、「女性散文家」、「年輕母親」……似乎都頗不貼切。眼前的她,單就只是帶著一本敘述阿公、阿婆故事而來的小孫女。

訪談就要開始,她突然迸出一句:「好緊張喔!怎麼辦!」看得出來。她自己印了訪問的問題綱要,此刻放在桌上,頭低低盯著每一個問題,生怕答不上來,像是準備接受口試的研究生。我想:「她就是張郅忻嗎?」當我步上階梯,走上大稻埕布商場旁的咖啡館,迎面而來一個紅色大衣的身影,憑恃網路上看到的影像,立刻就認出是她。曾經想以「女人與海」為書名、關懷新移民與小人物的書寫者,比起預想的更為瘦小,使人聯想起她在散文中自述少女時期穿著女中制服北上到臺北車站,再步行至西門町尋母的身影。

循聲、引線、穿針

》以一個文科畢業「魯蛇」孫女第一人稱的角度寫起,追索過往阿公移動的足跡,以及紡織業的歷史,既是文本內的情節鋪展,也是張郅忻對歷史的追問與重建。

「我一開始其實不知道要寫的是長篇小說!」最初預想不過是五千字的文章,隨著情感的鋪展與對歷史的重建,生長成將近十一萬字的小說。面對自然生長起的小說文體,張郅忻為之加入情節的張力與關鍵線索。其中「幻燈片」是牽動小說敘事的信物。

她說,幻燈片的顏色會隨時間改變,所以後來看到的顏色,已經不是原本的樣子了。其中蘊藏時間與改變的隱喻,讓張郅忻深深著迷。然而,幻燈片的出現,不全然是情節需要。「我家真的有幻燈機!」當阿公逝世,張郅忻走上三樓的房間,看見滿地散落的幻燈片,當下抽出一張,將其餘收好,後來卻再也找不到這些幻燈片了。「或許是我心裡面很想再看到這些幻燈片吧!」在寫作過程中,她通過虛構與想像,在紙上重繪出一張一張幻燈片,作為書寫的參照。一邊說,她一邊伸出兩手的食指,以眷戀的手勢,在咖啡廳的木桌上,畫出一個一個小小的、看不見的長方形。

相較於單篇散文〈織〉,長篇小說《》讓張郅忻得以呈顯更多小人物的面貌。以小說中直接呈顯的客語、客家國語、越南語、日語……等多種外語,她認為:「最主要的是,如果不是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就不是這個角色了。」小說的迷人,對張郅忻而言,就是容許不同的面貌、立場與聲音同時存在。若以春梅的「客家國語」為例,語言又不只是聲音,也可能透露與他人對話時的退讓與妥協。小說人物對她而言,並非能任意操弄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生命。於是聲音不只是寫實,也是人物間最真實的表達。

小歷史與九重葛

張郅忻的書寫,向來以「小人物」為對象。《》所要敘述的,也是在大歷史之外小人物的移動史,以及五、六○年代臺灣紡織史。從小住在新竹的客家庄,由阿公、阿婆撫養長大的張郅忻,對於阿公曾經長時間在越南工作的過往有濃厚興趣。不只蒐集書面資料,也在2016年親赴越南,透過友人輾轉介紹,前往越南紡織廠。

張郅忻敘述陌生工人們的口吻,彷彿失散多年的手足。從阿公、兩位阿妗到越南境內的工人,張郅忻對於小人物,特別是「為了家而離家的人」有說不盡的同情。

張郅忻說:「就像是九重葛。九重葛被看見的,是外面的葉子,而花藏在葉裡,像是小小的珍珠。小人物的身世,像是被包覆在歷史葉瓣內的小小珍珠。」對小人物的關心,顯然是張郅忻啟動文學書寫的情感核心。同情與理解的情感內核,讓她的小說書寫淡化了對人性負面的書寫。即令是敘述小說中兩個對著少女小便的國民黨士兵,寫到那樣最直接負面的惡與暴力,仍是舉重若輕。「你說他們是惡……嗯,對,他們是惡,可是那是為什麼呢?我覺得背後也有原因。」面對筆下小說世界的傷害與人性陰影,她在戰火、背叛與暴力的撕扯外,像是半空中冉冉上升的少女神,俯身凝睇、聆聽與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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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節選,摘錄自《幼獅文藝 01月號/2018 第769期》,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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