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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勒索愛情、勒索母愛,整個社會都會來幫助你

文/盧郁佳

芭芭拉.金索沃的小說《毒木聖經》(The Poisonwood Bible)描述比利時白人傳教士家庭設法教化剛果殖民地黑人,文化鴻溝的悲劇。當中冷眼觀察全局的女兒艾達,真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名英軍因傷致殘,娶了在醫院結識的英國護士,戰後在今天伊朗的英國帝國銀行工作,生下萊辛。風聞許多人種玉米致富,他們全家搬到非洲的英屬殖民地羅德西亞(今天的辛巴威)種玉米,卻歉收貧窮,父親無法適應當地。母親則想教化黑人,當然也要把萊辛變成淑女,送她進天主教女校,聽修女滿口地獄恐嚇學生。萊辛十三歲眼疾輟學,閱讀倫敦寄來的小說自娛:狄更斯,沃爾特.史考特的浪漫冒險故事,史蒂文生《金銀島》,吉卜林D.H.勞倫斯斯湯達爾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她十五歲離家當保姆,讀遍雇主政治、社會學書籍,跟雇主的姊夫上床,開始寫小說發表在南非雜誌上。當過電話接線員、速記員等,她說像地獄般孤獨。十九歲嫁人,生下一子一女,私奔離婚。二戰時在左翼讀書會加入了南羅得西亞共產黨,嫁給德國難民,然後離婚帶著幼子移英國。窮得行李只有小說《青草在歌唱》(The Grass is Singing)的稿子,寫一樁黑人男僕殺白人主婦的命案,以殖民地種族真相震動英國,一書成名,後來被南非和羅德西亞列為黑名單禁止入境。她加入英國共產黨,後來因為蘇聯鎮壓匈牙利而退黨。

萊辛此刻能出現在讀者面前,絕不是來給體制錦上添花,是殺出血路、闖過地獄來的戰神。她是文學上的暴民,與維吉尼亞.吳爾芙和西蒙.波娃並肩站在抗議隊伍第一排。生為女人等於在殖民地做個黑人,但是,很少人願意承認。萊辛《一封未投郵的情書》(An Unposted Love Letter)裡的〈十九號房〉描述一對男女結了婚,妻子拋棄事業,實現家庭美夢,在郊區買大屋,生下一群孩子,被育兒和家務摧磨輾壓。她設法適應,所有女人不都這麼習慣了嗎?她去了小旅館開房,每早十點到下午五點窩在藤椅上放空。但是,她還得向丈夫伸手要錢付給旅館。丈夫起了疑心,她為保住淨土,謊稱外遇,壓力步步進逼。結局是她在旅館房間開瓦斯自殺。

萊辛寫女性經驗,力道像空襲轟炸讀者。在砲彈落下的當場,你會先聽到一種震耳欲聾的寂靜,像是世界空了。過去以後好像環境沒有改變,然而身邊的磚瓦卻無故粉碎,如雨紛落,梁柱崩塌,撕開頭頂屏障,裸出藍天。原本讀者置身於看似和諧的社會關係,但從翻開萊辛起,這種和諧維穩再也沒有讀者的立足之地。

第五個孩子》在精采情節下就暗藏了顛覆世界的力量。這次出版,正值台灣社會透過《背離親緣》(Far From the Tree)、《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情緒勒索》等暢銷書集體審視原生家庭的傷害,我感激有生之年我終於成長到足以明白萊辛的訊息。讀第一遍,這是個天真夫妻遭遇不幸的故事──第五個孩子出生就有暴力傾向,智能不足,像蘋果日報「人間異語」。萊辛冷靜的口吻令人感到類似公平的事物,輪流呈現每個角色的邏輯、喜惡,不扭曲,沒有邪惡,悲劇只是命運無常。

讀第二遍,瞬間房裡所有蓋在家具上的白布都掀開了──結局以後見之明迅速放大角色的顢頇,和他們拒絕面對的真相。極限揭露人隱而未顯的本質,在這種X光射線照耀下,角色變形了,變得粗重龐大,他們的身軀像高樓投下陰影,籠罩讀者;話聲變得遙遠尖銳,像是從浴缸水底下聽客廳傳來吼叫。萊辛的反諷筆觸,像是讓讀者接手、湊上高倍望遠鏡,看角色說話時鼻頭的痘疤怎樣隨著怒氣發紅,看見他的鼻毛怎樣隨著呼吸戳顫,甚至望遠鏡還變成大腸鏡,一路看進腸壁。

小說把一層層的布花瓣疊起來,從中央一針戳透收緊,平面就輻射綻開球形花朵。布片就是「派對」這個群眾之眼:最初邂逅的公司派對,呈現男女主角和外界互貼的標籤。然後,每年過節一批親戚來住上兩週見證大家庭溫暖幸福,親戚和夫妻倆互貼標籤。最後,歡樂派對變成海莉面對體制權威,求助醫師、兒子校長召見她興師問罪。海莉和特殊兒子班的獨處互動,實際由背後這一層層互動所形塑。拉緊層瓣的縫線,就是別人怎麼看夫妻倆。從外界觀感產生的自我形象,成為主角斡旋的戰場。海莉不斷和這些扯她後腿的痛苦自我形象搏鬥,從派對開始一路尋求認可,到認清她所要的只是對方承認問題,和她一起分擔,這就是震動天地的女性成長。

小說展示的重點並非要不要生,而是眾人如何做這個決定。兩人想要很多孩子,至少六個。是誰想要?開頭蓄意模糊,說兩人都想要。接著更曖昧,「要不要繼續生孩子」的問題,竟是通過「過節要不要邀請大批親戚來家裡住」的問題提出來探討,而變成「哪些人必須出錢出力養孩子」,變成「要不要把班送走」。決定要不要生,像決定要不要邀親戚過節,海莉無法說出要求,而以「不辦宴會,孩子會失望」、「醫生說班很正常」曖昧表達。海莉無權為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作主。

小說前半寫海莉一意孤行多產,享受孕婦像女王受寵。眾人怪海莉任性,沒人把矛頭指向大衛。後來海莉違逆大衛,堅持要生,大衛忍怒不發。海莉生下特殊兒,要求再多生幾個。大衛的反應揭露了「生很多孩子」是大衛的期待。兩人一見鍾情,是海莉從雅房分租逃進大衛的小屋同居,而不是相反,說明了兩人的權力關係。大衛不滿雙親離婚後忽略他,決心以組織家庭修正自己的童年悲劇,「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樣的女人。」「他的妻子在這方面必須像他:她必須知道快樂在哪裡,該怎樣維護。」萊辛用「什麼」、「哪裡」這幅無所不在的白布,遮住了大衛對海莉的愛情進行勒索的事實。大衛描述安全感的方式,是他少時的房間,這房間要他無止境擴充,大房子只是無窮飢渴在現實中有限的投影。

如果我們有權自主做決定,也就有權更改這決定,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改變心意。海莉虔誠追隨大衛主導,最後跟丟了,像受難聖徒般死守任務,甚至為此反抗大衛。婚姻成了一場雙人羽織表演,看起來是一個人在吃東西;羽織底下卻是兩個人,海莉的雙手盲目在餵大衛,大衛說夠了,但海莉繼續。因為開頭餓的人是大衛,所以進食無關海莉餓不餓。即使大衛飽了,海莉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難以接受。因為海莉仍然飢餓,雙人羽織從沒餵進海莉的嘴。

兩人生孩子,不是伴侶之愛擴及愛孩子,而是向父母討愛。第一,大衛無法接受父親施惠,只有藉口養兒裝作勉為其難接受。海莉母親照顧唐氏症外孫女、外孫,代替親近女兒,三個女兒也以爭奪母親顧孫來爭奪母愛。這種愛就算討到了,也不會飽,因為當事人不知道自己在討什麼,也不覺得被愛。第二,大衛無法親近任何人。他跟海莉相處輕鬆,因為自從第一胎出生後,夫妻就沒有單獨共處過。生孩子免除了他面對妻子的折磨,掩蓋了問題,讓海莉餓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挨餓。情感交流像洗錢般不停轉換名目,結果都在孤立海莉。

孩子遇到問題,整個社會都推給母親海莉,要她負責解決。但海莉得從小有母親支持,才能抗衡大衛。得有大衛合作,才能抗衡特教體制。抽掉這兩個心理資源支柱,海莉就被困境壓死。社會訴諸母愛應該解決一切,就是對母愛進行勒索。

來自非洲熱烈荒野的萊辛,向晚披襟眺望席捲資本主義社會的情感匱乏冰風,寫下如此悲切之筆:

海莉想婚後先工作兩年存錢再生,但因大衛堅持而懷孕。大衛「放肆、毫無忌憚的大笑,完全不像平常那個謙沖、知趣、得體的大衛」,笑容裡的祕密隔絕了海莉,使她不安。這是大衛的真正面貌,只因壓抑而淪為施虐。

「孩子們的原始野性,前一刻還在他們的血液裡跳動;但現在必須把原始狂野的一面放下,才能夠重新回歸家庭。」海莉與大衛「兩個成年人坐在那裡,溫順,居家,甚至可憐,因為野性和自由早就離他們遠去」。

海莉求助於女醫生吉利,醫生歸罪她搪塞,然後「突然、出乎意料地,毫不掩飾地透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她是個端莊的中年婦人,她的人生充分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但在這一個瞬間,一股不受控、不合法理的憂慮顯露了出來」。

職場,家庭,生活,台灣的我們正在經歷情感的冰河期,女人被愛勒索的酷烈時代。《第五個孩子》說出了人們只能模糊感覺的事,只能在夢中一瞥隨即遺忘的真相。

因為我們需要萊辛,所以萊辛在這裡。

本文介紹:
第五個孩子》。本書作者/多麗絲‧萊辛;譯者/余國芳;出版社/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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