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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幾個深夜,我幻想這個祕密在未來某天被發現而失眠⋯⋯

文/台北人

我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嘴上不說,但跟他在一起,快樂便來得很輕易。

性向是隱蔽又刺激的話題。以前讀國中時,我曾親眼目睹班上一個女生的褲子從內而外滲出點點斑斑的鮮紅血跡。當時那一幕不只有我一個人看到,班上很多人都看到了。

在那第二性徵迅速甦醒的青春期,我們雖然是男生,但也都隱隱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後來男生們開始不停譏笑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哭了,跟好友從班上捂著屁股跑出去,隔天就請假不來了。

當年那幕震撼的視覺記憶,一直深刻在我腦海,多年後回憶起來,畫面依舊清晰。那灘血猶如一根棉花針,不時就跑出來刺激我,毫無原因。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牢牢記著這件事,直到第一次夢遺那晚,我從床上驚醒,第一件想起的事,竟是那件滲血的螢橘色運動褲。

我從小不比我弟外向與開朗,偏偏這方面開竅得特別早。

台灣的經濟在進步,風氣卻仍然保守,那個年代,同性戀幾乎就是個貶義詞,正常人對這個群體不抱有善意,甚至覺得同性戀全都有愛滋病。

我漸漸察覺到自己在一個最不該不正常的方面產生了異常。我相當恐慌。在發育抽高的時期裡,數不清幾個深夜,我一邊抽筋,一邊又幻想這個祕密在未來某天被發現的場景而失眠。從前觸發這種恐懼的是我父母;成年後只是轉移到面積更廣的社會與生活。

我也跟女人試過,但結果總以失敗告終。我可以對女人生理勃起,心裡卻很難有真正快感。

高鎮東從頭到腳就像一盤天生為我特調的好菜,哪裡都極度吸引我。

我沒與女人真正交往過,說實話不是太瞭解女人,但男人的愛肯定是缺不了性的。兩個人光談情不做愛,好比一堆缺乏火苗的乾柴,不會燃燒,就不會發熱。不會發熱,就沒有激情。

以前我以為自己追求的不過是一份長久安全的性關係。我怕染病。不只因為我怕死,還更怕以某種不體面的方式死去。我以為這是我不習慣頻頻換對象的原因,可時間一久,才發覺自己錯了。

我不懂怎麼形容那種不滿足的感覺,只知道空虛寂寞有時能把人折騰得發瘋。就連射精都解決不了。男人跟女人一樣,只要是人,在感情的世界少有不貪得無厭──這是我身邊唯一一個曾與我交情不錯的女性朋友告訴我的。

她叫陳儀伶。

陳儀伶一生情路坎坷,換男友的速度跟換衣服一樣快,可每段感情結束之時,都足足要她半條命。她這輩子最後一段的男女關係,是做了別人的小三,對象是辦公室裡的上司。大學畢業後她從事保險業,身邊的男人來來去去,多是客戶,之所以會與她認識,是因為有一天她開著一輛明顯是男人才會開的轎車來到我那時第一間工作的車行。正好是我接待她。

那時我雙手沾著黑色機油,緩緩降落的車窗後,是一個哭得兩眼發紅的女人。

我雖喜歡男人,但仍不影響我的正常審美。陳儀伶最初給我的第一印象,除了漂亮還是漂亮,神韻和港星陳寶蓮有五分相似。她向來對得起她超級業務員的身分,跟人搭話一點都不怕丟臉,她送車來修,約好取車的那天,當著車行一票男人眼前,唯獨要了我的電話,態度大方自然,搞得那整天所有的師傅全都在酸我桃花開了,讓我好好把握……

陳儀伶確實曾對我有過那種意思,我拒絕了,卻一直沒敢告訴她真相。

這些年我們一直保持這種不冷不熱的聯繫,她常約我出去喝酒,也會告訴我許多私事,偶爾也會要求我說點自己的。這段「友誼」持續八年,當年莫名其妙的開始,最後也莫名其妙的結束。陳儀伶自殺前,曾打電話約過我,那時我正跟高鎮東經歷二次分手,沒閒功夫理她,誰知道那次錯過,就是陰陽兩隔。事後仔細回想,其實一切早有徵兆。那一年她經常把死字掛在嘴邊,但我以為她就是說說,每次見面她仍然把自己打扮得亮麗動人。很多細節被我忽略,後來我或多或少覺得自己對不起陳儀伶,那是這輩子我第二次覺得自己虧欠一個女人;第一次,是我媽。

高鎮東眼下有兩條肥厚的臥蠶,俗成桃花眼,笑起來特別風流。在泰國那幾天,他心情很好,幾乎每天都在笑,橫豎看上去就是個多情人。我想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當他盯著別人看的時候,經常給別人造成什麼錯覺,才總有人甘願上當受騙。高鎮東騙人已經成為某種下意識的習慣,謊話張口就來。沒什麼人會喜歡無緣無故被騙。我媽當初把家裡的錢全拿去跟會,被人倒會,那時我才知道電視劇裡,那些健全家庭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的橋段在現實中原來真有可能發生,不用等到他們發現我是同性戀的那天了,我爸就因為這件事被氣得中風;我媽作了半輩子保守婦女,要說人生曾經犯下什麼大錯,也就只有那一回。因為這個爛攤子,她嚇得不敢回家,深夜在外徘徊,遇到一群飆車仔搶劫,搶了她掛在身上只放了三百塊錢和一罐未拆封的巴拉松的皮包……

那件事發生後,我在警局看過那段監視器錄影帶。

……皮包背帶緊緊勾住她的身體,她被機車在柏油路上拖行了一段距離,四肢磨得皮開肉綻,據醫生的說法是,大約是機車停下來的時候,我媽就已經沒氣了。

我媽走了,我爸中風倒下,那一年,我們家距離支離破碎四個字已經不遠。

那年我快十八,覺得人生無望,因此走過一小段岔路,甚至還動過殺人的念頭。我走到五金賣場買了一把水果刀,渾渾噩噩在天母公園坐了一夜,用了整晚去思考,是要先砍死那群飆車仔,還是那個將我媽的錢全部卷走的劉芝梅女士,我甚至還想了一些方式──總之,那段時間堪稱我人生當中最混亂的時期。

※ 本文摘自《台北故事》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