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夜晚都是一場戰役,失眠使我成為討價還價的人
文/薩曼莎.哈維;譯/李伊婷
凌晨四點:
然後進入那個溫暖時刻的繭,一個想法出現並開始展開:不要思考,它說,不要思考。
在我腦中的聲音,可能是我自己的聲音,我內在的聲音(但可能不是)端出了拉金。
存在於此的百萬花瓣花朵。
存在於此的百萬花瓣花朵。
彷彿它可以作為一種入睡的咒語,或作為我這一方絕不容打破的一場交易──拉金的詩使我敞開心,給了我平靜,而如果我將自由意志、耐心和平靜交付給這個世界,它應該給我睡眠,不是嗎?
失眠使我成為一個討價還價的人。我總是在找尋能夠拿來跟它做下一筆交易的東西,或能夠從它那邊拿取的下一件東西,或可以用來達成協議的一點優勢。當這些全都沒用時,它讓我變成一個乞丐。我發現自己在乞求它,希望它能夠給我我所想要的,為什麼呢?怎麼可能呢?失眠該如何給予睡眠?難道失眠不正是這世上最不可能用來乞求睡眠的一件事嗎?
任何曾經存在的平靜現在也都耗去了。躺著,不要動。經常有這種感覺:假如我安靜然後一動也不動,睡意或許就會潛入。這想法是從何而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睡眠似乎不是我的權利,只能像走私一樣偷偷摸摸地取得呢?
然後一個念頭:停止思考。你總是在思考。
然後一個念頭:那是一個念頭,停止思考的念頭。
然後一個念頭:那是一個念頭,一個停止思考的念頭的念頭。
然後一個斥責:停止思考。
然後一個念頭:那是一個念頭,還是來自高我的一個命令?
一個念頭:你以為你有一個高我?
念頭:我醒了。
我轉過身想再重新開始。我對自己生氣。拉金去哪兒了?我存在於此的百萬花瓣花朵在哪裡?四點整從布里斯托機場起飛的航班在遠處飛過的聲音。我突然感到,無比清醒。半醒半睡的身體,頭嗡嗡作響。
我打開燈,拿起我的電腦 Google:我醒著。我不知道我期望 Google 會跑出什麼。但搜尋結果大多數都跟佛教有關,他們對清醒的這種幸福理解不可能是由一名失眠患者所體察的。於是轉而瘋狂思索那個深埋在腦海中意圖報復的小杏仁,那個罪魁禍首,杏仁核,今天我的催眠治療師粗略畫了一張圖,就把它畫在代表多方面問題的頁面正中心。
一篇文章解釋了恐懼和焦慮經常被混為一談,它們隸屬於杏仁核的不同部位──恐懼是自中央核產生,負責傳送訊息給身體做出快速反應──逃跑,呆僵,搏鬥──反之,焦慮是自負責情緒的區域產生,這是影響長期行為變化的部分。恐懼是對威脅的回應,焦慮是對感知到威脅的回應──其中的不同在於,一個是準備逃離此時此刻出現在你面前的劍齒虎(總是用劍齒虎來當例子),一個是準備逃離萬一劍齒虎突然出現在下一個轉彎處的這個想法。雖然恐懼很快就解決了──你會逃跑,搏鬥或被吃掉──但焦慮沒有這樣的解決方式。為了以防萬一,你需要保持警惕,以防萬一。永遠以防萬一。
保持警惕會使得感知到的威脅看起來更加真實,這需要更加警戒的保持警惕。恐懼在威脅消失後結束,而焦慮,是在鏡廳裡運作,自我久存。正如一個朋友曾經對我說的:想像力是沒有恩惠的。你無法從不存在的攻擊者手中存活。
對我來說,現在,出現了一道謎題。那麼,是什麼助長了失眠──恐懼還是焦慮?焦慮,每個人都這麼說。我的催眠治療師說是焦慮,你躺在床上很安全,但心臟卻急速跳動,彷彿老虎在場。你必須學會根本沒有老虎。
但是確實有老虎:睡眠剝奪。睡眠剝奪不是感知的威脅,而是真正的威脅,像是口渴或飢餓。是這種不睡覺的恐懼,提高了心率,使肌肉緊繃;恐懼,而不是焦慮。這就是失眠棘手的地方,因為它把恐懼施展得像焦慮一樣。
恐懼是對外部威脅的回應,而失眠幾乎是獨特的,它引起恐懼,然後造就外部威脅。害怕劍齒虎正是讓牠不斷回來的原因──不是似乎有回來,而是真正地回來。說「不要害怕」是沒有用的。你的臥室裡有一隻老虎,你應該要害怕。但,那又不是一隻你能夠藉由呆僵、搏鬥或逃跑就能克服的老虎,所以,你應對真正威脅的一切機制全都失效,而又引起更多的恐懼,讓老虎不斷地回來。一種歐幾里得式完美的惡性循環。
想吃安眠藥的衝動突然一股腦湧上;不想再去想杏仁核和老虎了。已經過四點,太晚了不適合吃藥。我已累到骨子裡並蔓延至每條神經末梢的尖端。我再度熄燈躺下,看到自己在黑暗中被追逐著穿越整座森林,多次跌倒使我的皮膚滿是割痕瘀傷。奔跑著,奔跑著,究竟要逃離什麼?究竟是什麼?我猜想,是死亡,如果你走得夠遠,那是每條恐懼之路的最終結尾。
不存在於此的單瓣花朵,在我們出生的那一刻便在我們每個細胞中盛開。我的心不像夜晚剛開始時那般怦怦怦地跳;此刻,是更加緩慢沉重並且疲憊的跳動,我的胸和下臂周圍的肌肉酸痛。要逃離什麼?若轉過身,面對的究竟會是什麼?
於是我轉身站起來。那裡有個東西,但難以揣摩,而且我找不到字形容它。似乎是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彷彿在我細胞裡那小小的死亡電荷被磁化到我之外的一股力量;有一種靜態的感覺。我感到無比渺小。然後這股力量成形,變成天空中紅色的光芒,呈現出蜘蛛般的外星人形體,我沮喪地意識到,這是 Netflix《怪奇物語》影集中的邪惡力量。原來我認真嘗試去理解與對抗的,竟是我所有想像力所能想出的,一場世界末日大火和外星人入侵的誇張 B 級恐怖畫面。
我開始懷疑《怪奇物語》的製作人是否有意將這系列作為對失眠的隱喻──這就是在另一邊的、黑暗而單調的世界,怪物在那裡等待,你必須用目光盯著。現在已經快五點了;我快速決定一下明天有哪些行程是可以取消不參加的。恐慌湧出。那些從夜晚開始直到現在都潛伏著的惡魔,開始列隊接近。我現在明白,當我在寫那些惡魔時,他們似乎是油嘴滑舌和懶惰的隱喻,但事實上,我確實感覺到有惡魔,也確實感覺到他們的前進,只是我知道他們是我自己心理的闡述。這是一種內部的破壞行為,是心智藉著實踐後果來合理化並控制這個可怕的後果。為此,它們同樣真實,它們甚至更加的真實。我感覺它們來了,並且無力阻擋它們。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有一次發脾氣,那是一種自我加溫並愈來愈感無聊的發脾氣,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我記得自己帶著含糊不明的痛苦坐在樓梯頂端,盼望著有人能來使我停下。
我的問題在於,我總是希望有人來救我。我是個膽小鬼,一直以來都是。
※ 本文摘自《我睡不著的那一年》,原篇名為〈凌晨四點:失眠是恐懼還是焦慮?〉,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