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unsplash

他只是為了求生存,卻靠著天賦和機運把自己活成傳奇

文/派崔克.羅斯弗斯;譯/洪慧芳

編史家凝視著吧台後方的紅髮男子,他倚靠著桌子以便撐住身體。「老天!」他屏息問:「真的是你,沒錯吧?」

旅店老闆一臉疑惑:「抱歉,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會否認。」編史家說:「但根據我昨天看到的……」

旅店老闆舉起一隻手,請他靜一靜。「在我們討論你可能撞壞腦袋以前,先告訴我,到提努耶的路況如何?」

「什麼?」編史家問,他生氣地說:「我不是要去提努耶,我是……噢,即使不看昨晚的事,路況也滿糟的,我在修院長淺灘外被搶,之後就一直是靠雙腳步行。不過既然你在這裡,這一切都值得了。」編史家瞥見掛在吧台上的劍,深深吸了一口氣,表情變得有點不安。「請聽清楚,我不是來這裡惹麻煩的,我不是為了緝拿你的懸賞金而來的。」他勉強一笑,「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很好。」旅店老闆打斷他的話,抽出一塊白色的亞麻布,開始擦拭吧台,「你又是誰?」

「你可以叫我編史家。」
「我不是問我可以叫你什麼。」寇特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德凡,德凡.洛奇斯。」

寇特停止擦拭,抬起頭。「洛奇斯?你是不是與公爵有關……」寇特聲音漸弱,自顧自點頭。「沒錯,你一定是。你不是隨便哪個編史家,而是那個編史家。」他緊盯著那個禿頭男子,上下打量著他。「我這樣說對不對?大名鼎鼎的本尊。」

編史家稍微放鬆了一些,顯然對於自己稍具名氣很高興。「我之前不是故意不報名字,我已經好幾年沒把自己當成德凡,老早就把那名字忘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旅店老闆,「我想你也知道一些箇中原因……」

寇特不理那暗示。「幾年前我讀過你的書:《龍蜥的交配習慣》。對腦子充滿想像力的年輕人來說,那本書真是令人大開眼界。」他低頭,又用白布沿著吧台的紋理擦拭,「我承認,後來得知那種龍不存在時,我滿失望的,那對男孩來說是個沉痛的啟示。」

編史家微笑,「坦白說,我自己也有點失望,我去尋找傳奇,結果卻發現是隻蜥蜴,牠是很吸引人,但畢竟還是蜥蜴。」
「而如今你在這裡。」寇特說:「你是來證明我不存在嗎?」
編史家緊張地笑:「不,不是,我們聽到一個謠傳……」

「『我們?』」寇特打斷他的話。
「我一直和你的老友史卡皮周遊各地。」

「他收你為徒了?」寇特自言自語:「當史卡皮的徒弟,感覺如何?」
「其實比較像是伙伴。」

寇特點頭,依舊面無表情。「我原本猜他會是第一個找到我的人。造謠者,你倆都是。」

編史家的笑容變僵,忍住原本快講出來的那些話,努力恢復沉穩的態度。

「所以我能為你效勞嗎?」寇特把乾淨的亞麻布擱在一旁,露出他當旅店老闆的最佳笑容。「要不要吃點什麼或喝點東西?住個一晚?」

編史家遲疑了一下。

「我這裡什麼都有。」寇特揮手泛指吧台的後方。「老酒,順口白酒?蜂蜜酒?黑麥啤酒?還是來點水果甜酒!梅子酒?櫻桃酒?綠蘋果酒?黑莓酒?」寇特依次指著酒瓶。「別客氣,你一定想喝點什麼吧?」他一邊說,嘴巴笑得愈開,牙齒露出太多,愈看愈不像和善的旅店老闆。在此同時,他的眼神也愈變愈凶惡。

編史家目光下移,「我原本想……」

「你想!」寇特不以為然地嘲諷他,收起偽裝的笑容。「我很懷疑你真的想過,不然你早想到……」他停了一會,「你來這裡是陷我於多大的危險。」

編史家臉紅了,「我聽說克沃思天不怕地不怕。」他激動地說。

旅店老闆聳聳肩。「只有祭司和傻瓜才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向來跟老天的關係不是挺好。」

編史家皺眉,知道這其中有陷阱,他得繼續保持冷靜,「我格外小心,除了史卡皮外,沒人知道我要來。我也沒跟任何人提到你,沒想到真的會找到你。」

「這真是讓我十分安慰。」寇特諷刺地說。

編史家顯然很沮喪:「我得先承認,我來這裡可能是一個錯誤。」他停了一下,給寇特反駁的機會,但寇特不發一語。編史家小小嘆了一聲,繼續說:「但木已成舟,你難道不考慮……」

寇特搖頭說:「那是很早以前……」

「還不到兩年。」編史家提出異議。
「而且我也不是過去的我了。」寇特沒停下來,繼續說。
「過去的你究竟是什麼?」

「克沃思。」他簡單地說,不願再多做解釋。「現在我是寇特,經營旅店,那表示啤酒是三鐵幣,住宿一晚是一銅幣。」他又開始用力地擦拭吧台。「就像你說的,『木已成舟』,謠傳會自己發展下去。」

「但是……」

寇特抬起頭,編史家瞬間看穿他眼神表面的憤怒,看到背後的痛苦,血肉交織,彷彿傷口太深、難以癒合。接著寇特移開目光,但怒氣仍在:「你能用什麼補償我憶起往事的代價?」

「大家都以為你死了。」

「你還是不懂,對不對?」寇特搖頭,覺得又好氣又可笑。「那正是重點所在。你死了,大家就不會再找你了,宿敵不會想要一清宿怨,也不會有人來找你說個明白。」他尖酸地說。

編史家不肯就此罷休,「有些人說你是虛構人物。」

「我是虛構人物。」寇特從容地說,做出誇張的手勢。「我是很特別的虛構人物,還會自創故事。關於我的最佳謊言,都是我自己編的。」

「他們說你從來沒存在過。」編史家客氣地更正。

寇特無所謂地聳聳肩,他的笑容在不知不覺中逐漸消失。

編史家察覺到他的弱點,繼續說:「有些故事還說,你不過是個沾滿鮮血的殺手。」

「那也是我。」寇特轉身擦拭吧台後方的櫃臺。他再次聳肩,不過沒像之前那麼泰然自若了。「我殺過人,也殺過比人還可怕的東西,他們個個都是罪有應得。」

編史家緩緩搖頭,「傳聞說的是『刺客』,而非『英雄』。祕法克沃思和弒君者克沃思是兩個很不一樣的人。」

寇特停止擦拭吧台,轉身面對牆壁,他點了一下頭,沒有往上看。
「有些人甚至說有新的祁德林人,一種新的暗夜恐怖力量,髮色如血般鮮紅。」

「重要人物就會知道差異在哪了。」寇特這麼說,彷彿想要說服自己,但他的語氣聽來疲倦而絕望,毫無說服力。

編史家輕笑,「當然,目前是如此。但你們應該都知道,真相與幾可亂真的謊言之間、歷史與引人入勝的故事之間,差異有多麼細微。」編史家停了一會兒,讓寇特聽進他的話。「你知道在歲月荏苒下,哪個會勝出。」

寇特面對牆壁,雙手平放在櫃臺上,頭略低垂,彷彿扛了千斤重,不發一語。
編史家知道自己贏了,急切地往前一步,「有些人說有個女人……」

「他們知道什麼?」寇特的語氣就像骨鋸般銳利,「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講得很小聲,小聲到編史家得屏息聆聽。

「他們說她……」屋裡變得異常寧靜,編史家的喉嚨突然發乾,講不出話來。寇特面牆站著,身軀僵硬,咬牙切齒沉默不語,拿著乾淨白布的右手緩緩握拳。

離他八吋遠的一個瓶子就這樣碎了,空氣中瀰漫著草莓的味道,還有玻璃的碎裂聲。強大的寂靜中參雜了小雜音,但這已足以把寂靜化為尖銳的細片。編史家發現自己全身發冷,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玩的遊戲有多麼危險。他茫然地想到,所以這就是說故事和身處在故事裡的差別:恐懼。

寇特轉身,「他們能知道什麼關於她的事?」他輕聲問。編史家看到寇特的臉時,不由屏住了呼吸。旅店老闆平靜的表情,就像是碎掉的面具,藏在面具底下的臉彷彿備受折磨,眼神一半在這個世界裡,一半在其他地方,回憶著。

編史家想起他聽過的一個故事,眾多傳聞中的一個。那個故事提到克沃思如何去追尋他內心的渴望。他必須騙過一個惡魔才能找到。但是當他找到時,卻得打敗天使才能保有那份渴望。我相信那個故事,編史家心想。之前那只是一個故事,但現在我相信了,這就是殺了天使的人才有的臉龐。

「他們能知道什麼關於我的事?」寇特質問,語氣中帶著冷冷的怒氣。「他們能知道什麼關於這件事的任何訊息?」他做了一個簡短激動的動作,那動作似乎涵蓋了一切東西,破酒瓶,吧台,整個世界。

編史家為發乾的喉嚨嚥下口水,「那都只是他們聽說的。」

啪嗒,啪嗒,破瓶子裡的酒開始以不規則的韻律,啪嗒啪嗒地流到地面。「啊——」寇特發出長嘆。啪嗒,啪嗒。「你很聰明,用我最擅長的技巧來對付我,扣押我的故事,就像押制人質一樣。」

「我會說出真相。」

除了真相,沒什麼制得了我。世上有什麼東西比真相更嚴苛?」他臉上閃過一絲苦笑。有好一會兒,只有酒滴落地板的細微聲響,打破整個屋子的寂靜。

※ ※ ※

「就某種意義來說,一切是從我聽到她唱歌開始的。她的聲音與我的成雙交揉,彷彿描繪著她的靈魂:如火焰般狂野,如碎玻璃般尖銳,如苜蓿般甜美潔淨。」

克沃思搖頭,「不,一切是從大學院開始的。我去那裡學故事中常提到的魔法,像至尊塔柏林的魔法,我想學風之名,我想掌控火與閃電,我想得知成千上萬種問題的答案,讀取他們的檔案。但我在大學院裡發現的,卻和故事裡描述的截然不同,讓我深感失望。」

「但我想,真正的開始在於促使我踏入大學院的原因;黃昏時突然出現的火,眼睛如井底之冰的男人,血與燃燒毛髮的味道,祁德林人。」他兀自點頭,「對,我想,那是一切的開端,從很多方面來說,這是一個關於祁德林人的故事。」

克沃思甩頭,彷彿想擺脫某種晦暗的想法,「但我想,我得回顧更早之前的事,如果這是類似個人傳記的東西,我可以騰出時間好好地說。如果大家因此記得我,即使不是讚譽,至少內容還有些精確。」

「但是,萬一我父親聽到我用這種方式講述故事,他會怎麼說呢?『從頭開始。』很好,既然要說,就好好地說。」
克瑟把身子往前傾。

「一開始,就我所知,世界是阿列夫從無名虛無中幻化出來的,他為萬物命名。又或者,有些版本的故事是說,他找到萬物早已擁有的名字。」
書記家小聲地噗哧一笑,但他沒有抬頭,也沒停止書寫。

克沃思自己也笑了,他繼續說:「我看到你笑了,很好,為了簡單起見,我們就假設我是創始的中心。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略過無數沉悶的故事:帝國興衰、英勇傳奇、悲慘情歌。我們就直接跳到唯一真正重要的故事。」他笑開了嘴,「我的故事。」

我名叫克沃思,聲音近似「寇特」。名字很重要,因為他們透露出許多攸關某人的訊息,我用過的名字比任何人都多。

阿頓人叫我梅德,這字在不同語言中各有不同的意義,可以是「火焰」、「雷」或「殘木」。

如果你看過我,「火焰」之名顯而易見,我有一頭火紅的頭髮。如果是在兩百年前出生,我可能會被當成惡魔燒死。我蓄短髮,但頭髮總是散亂難理。放著不管,頭髮就會豎起,彷彿頭頂著火焰一般。

至於「雷」,我想是因為我有宏亮的中低音,兒時受過許多舞台訓練。
我從沒把「殘木」當回事,不過如今回想起來,我想那名稱至少有些預言的意味。

第一位導師叫我穎兒,因為我天資聰穎而且自知甚詳。初戀情人叫我杜拉托,因為她喜歡那名字的發音。有人叫我沙地卡、巧手、六弦。也有人叫我無血克沃思、祕法克沃思、弑君者克沃思。那些都是我付出代價所贏得的稱號。

但我的成長過程中,家人叫我克沃思。父親曾告訴我,那有「去理解」的意思。
當然,我還有過許多別的稱呼,這些名字大多粗鄙,但多數名符其實。

我曾從沉睡的古塚諸王身旁劫走公主;曾焚燬特雷邦城;和菲芮安共處一晚,仍神智清楚、全身而退;我被大學院退學時,年紀比多數人入學時還小;我夜半走在連白天都沒人敢提起的路上;我曾和眾神交談;與女子相戀;寫過讓遊唱樂師流淚的歌曲。

你可能也聽過我的二三事。

※ 本文摘自《風之名 弒君者三部曲:首日》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