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上捍衛孩子的第一線,兒童人權之父柯札克自願赴死
文/林蔚昀
在許多讀者眼中,雅努什.柯札克(Janusz Korczak, 1878/79?-1942)是個了不起的人。這位波蘭/猶太小兒科醫生捨棄了大好前程,去「孤兒之家」(Dom Sierot)照顧猶太孤兒,在三十多年與兒童相處的過程中,進行了一連串前衛的教育改革(兒童議會、兒童法庭、兒童自己編寫的報紙),並寫下許多動人的作品如《如何愛孩子》、《麥提國王執政記》、《麥提國王在無人島》、《孩子有受尊重的權利》和《當我再次是個孩子》等作,影響了後世對兒童及兒童權利的看法。人們也記得,柯札克在猶太大屠殺中和他所照顧的兩百名孩童一起被殺害。他寧可犧牲生命,也不肯丟下孩子,而是選擇和他們同在,許多人稱他的行為是聖人般的壯舉,是英雄事蹟。
不過,或許因為柯札克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這麼偉大又這麼英雄,大家也覺得他很遙遠。畢竟,大屠殺的歷史還是離我們太遠了。另外,許多讀者(尤其媽媽)都對我說,雖然知道柯札克的理念很棒,她們也認同,但不敢看柯札克的作品,因為無法做到他書上說的,會覺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譴責。
但我們看到的聖人和兒權之父柯札克,真的是完整的、真實的他嗎?在歌頌柯札克的同時,我們會不會犯了波蘭歷史學家亞采克.李歐恰克所提到的錯誤:「我們對柯札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最後走向烏姆許拉格廣場的傳說,這傳說後來不斷在詩歌和文章中被重述。然而,傳說掩蓋了他的人生、事蹟和創作。我們在每個週年紀念日讚嘆柯札克英雄般的壯舉:他不想拯救自己的性命,而是選擇和孩子們一起到特雷布林卡赴死。然而,就像作家亨利克.葛林伯格指出的,這種想法基本上是對柯札克這個人的侮辱,是對關於他的記憶的不尊重。眾人眼中不凡、英雄式的舉動,對柯札克來說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也不過的,完全符合他的人生觀和教育宗旨,他無法做出其他選擇。」
柯札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是什麼讓他想要保護兒童、捍衛兒童的權利?他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孩子?他是怎麼長大的?他在糧食短缺、異常擁擠、蓋世太保和罪犯橫行的猶太隔離區是如何照顧孤兒的?這些疑問,我們在《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兒童人權之父最後的回憶錄與隨筆》中,可以找到部分解答。
歷史的黑暗帷幕
辛波絲卡在她的詩〈死者們的信〉中寫道:「我們讀著死者們的信,像是無助的眾神,/但是不管怎樣還是神,因為我們知道後來的日期。」我在閱讀和翻譯柯札克的日記和隨筆時,一個很強烈的感覺就是無助,因為知道柯札克試圖拯救孩子的努力、他和其他人的合作或爭吵、他對未來的希望和期待(尤其是孩子的未來)……最後都會化為虛無和塵土。
一九四二年八月某個炎熱的日子,柯札克會和他孤兒院的孩子「一起從華沙的猶太隔離區走到烏姆許拉格廣場,坐上灑了生石灰、擠到不可思議的家畜貨車,被送到特雷布林卡的滅絕營」。除了他,那天在列隊中的還有柯札克長年的合作夥伴史蒂芬妮.維琴絲卡(Stefania Wilczyńska)、其他「孤兒之家」的員工和他們的家人,以及許多別家孤兒院的孤兒、負責人、員工⋯⋯恐怖的是,這些人不是唯一被送到滅絕營的猶太人,從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到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每天都有數千人被送到滅絕營,總共加起來估計有二十六萬人被送走。
這令人難以想像的恐怖數字,像是一層層厚厚的黑色帷幕,把我們和這段歷史隔開。當我們想到「猶太大屠殺」,想到的就是黑暗和恐怖,以及「好可怕」、「不忍卒睹」、「痛心」、「怎麼會有人做出這樣的行為」……我們的反應是正常的、人道的,但是這樣的反應,並不會讓我們對大屠殺有更多理解,也不會讓我們對當下有更多警覺。歷史是會重複的,但光是在看到悲劇發生時感嘆「歷史重演」不會讓歷史不再重演,唯一可能讓歷史不再重演的方法是正視歷史,定睛凝視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我們需要當時的見證,我們需要像是伊曼紐爾.林格布魯姆的《華沙猶太區檔案》這樣的紀錄,或是柯札克的日記和隨筆。這些作品重建了那被破壞、抹煞的記憶,讓我們能穿越重重帷幕,穿越遺忘和冷漠,撥開廢墟,來到當時的現場,指認出曾經在那裡的人。
現實,回憶,見證
柯札克在日記和隨筆中見證了什麼?他見證到了兒童的痛苦,他在「主要收容之家」看到「大部分孩子的求生本能都變弱了。他們對寒冷和飢餓沒有反應,他們氣呼呼地,光著腳,只穿一件襯衫就坐在沒有生火的房間,或是就坐在樓梯上。不想吃難吃的食物——於是放棄了進食」。他見證了痛失愛子的母親的絕望,但母親出於深愛孩子的心,不想讓路人破壞孩子的遺體,於是用紙和細繩把孩子細心包好,露出一隻光溜溜的小腳,「這樣人們就會知道,孩子沒穿鞋,也沒穿褲襪,裡面沒什麼好拿的」。
他也見證了大人的冷漠虛偽,即使在猶太隔離區中,即使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還是有人處心積慮偷搶拐騙、為自己爭取最多利益和好處,而不是保護那些最需要保護、最容易受傷、也是柯札克最珍惜愛護的人——兒童。說出這些事實是令人不安的(因此在某些版本中,柯札克對其他猶太人的批評有被刪減),我們通常寧可把受害者視為一個可憐的整體(或是加害者也被視為一個可惡的整體),不去看他們之間的差異,也不去看他們的權力關係,但這樣的眼光,其實也是一種拒絕理解的逃避。
雖然柯札克的日記和隨筆與猶太隔離區的現實息息相關,但他的書寫範圍不只侷限於猶太隔離區的現實,也包括童年的回憶、對人生的觀察和哲思、他的夢想及渴望。似乎,被關在隔離區中、意識到自己正步向死亡的柯札克也希望能超越有形的圍牆和監獄,到童年、青年時代旅行,回顧自己一生所作所為。我們看到,柯札克小時候其實是個不快樂的孩子,雖然敏感、聰明、有同理心,卻被爸爸罵是「心不在焉的笨蛋、白痴、笨驢」,被媽媽說是「什麼都無所謂,不管吃什麼、穿什麼、和同樣階層的孩子玩耍還是和門房的孩子玩。他和小小孩玩也不覺得丟臉」(在那個年代,像柯札克這樣出身上流的小孩和平民孩子玩耍,會被視為有失身分)。
因為知道孩子們活得多麼辛苦(富裕的孩子被死板的教條綁得窒息,貧窮的孩子被殘酷的現實碾壓),因為想要讓孩子過得更好,柯札克選擇成為小兒科醫生,在波蘭頂尖的醫師門下學習,並且「為了尋找光,為了尋找知識」到法國、德國的醫院實習,到英國的孤兒院參觀。在一次大戰期間,他一邊完成身為軍醫的義務,一邊照顧在戰火下受苦的孤兒。戰爭結束後,他回到「孤兒之家」,不斷改革,大量閱讀、思考、寫作,只為了讓孩子們過得更好。最後,他來到了猶太隔離區,在絕望痛苦、飢寒交迫之中,依然為他所相信的事物——兒童的福祉——戰鬥,直到最後。
緩慢堅定地,往光那邊移動
當我們了解了柯札克的人生,我們就可以更了解他的理念,如此,柯札克之於我們,就不會這麼遙遠。柯札克並不是一個完人、聖人,而是像我們一樣的平凡人。他也有缺點,也有令人驚悚的言論(比如看到一個壞孩子荼毒好孩子的生活,就覺得要判他死刑,或至少送他到矯正營)。我們也看到他殘酷無情的一面,他對他的合作夥伴和同事做出許多尖銳、惡毒的指控(柯札克罵起人來真的是口無遮攔、酸度破表),有些可能有道理,有些可能沒道理。但是,也是這樣一個凡人,用肉身承受猶太隔離區中的苦難,雖然全身痠痛、瘦弱、肺積水、想自殺(他把毒藥裝在口袋)、會藉酒澆愁,但還是努力不懈地照顧孩子,直到最後一刻。柯札克讓我們看到:平凡人也可以努力做出偉大的事。
而且,柯札克的努力不是喊喊「救救孩子」的溫情口號,而是冷靜地分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可以做什麼、沒辦法做什麼。柯札克每週會給孩子量體重(這是他持續了二十五年的習慣),藉此觀察孩子的健康狀況。他寫信給麵包師傅太太要麵粉,好緩和孩子的腹瀉,他和收容所附近的神父商量,讓孩子能去教堂的花園玩耍(雖然在戰時,但孩子也是要遊戲的啊!),他觀察半夜有多少孩子起來去上廁所,當他發現不是所有人都有上廁所,他感到憂心,因為孩子們應該要起床去上廁所的……一般人看到垂死的街童,只會想到好悲慘或好討厭,而柯札克會思考,這些街童要送去哪裡。不能把所有人送到同一個機構,因為單一機構無法負荷,應該要分散送到不同的機構。哪些機構要收?誰要去護送這些孩子?孩子暫時安置在警局時應該獲得什麼照顧?警察該如何對待這些孩子?醫院應該要有什麼設備?這許多許多的小細節,柯札克都會仔仔細細地思考、規畫。
我相信,我們可以從柯札克的遺作中學到許多,不只是歷史的悲慘,還有在面對危難的情況時,如何運用知識和技能冷靜地應變。我希望我們不會需要用到這些知識和技能(誰又知道呢?世界變得越來越糟了,歷史在重複,許多不該發生的事正在發生),但是擁有這樣的知識和技能是好的,這或許可以讓我們在遇到危難時保持理性和人性。
不過,要從柯札克的日記和隨筆中學到東西,一定要放慢閱讀的速度。不能想我要有個清楚明瞭的敘事,或我一定要很快讀出一個意義。畢竟,這本書就是柯札克的「日記」,非常流水帳,而柯札克在猶太隔離區中的生活也是繁忙、混亂的,很多時候他沒有時間心力回憶過去或進行哲學思考,而是得處理當下急迫的現實,在日記中規畫明天該做什麼、見什麼人、如何湊錢湊物資,或是抒發一天煩悶的情緒。
讀這本書的最好方式是隨機翻開,每晚讀一點,就像柯札克每晚寫一點一樣,然後慢慢地去理解。我也是在翻譯了柯札克一年後,才能比較理解他筆下的內容及他寫作的心境。在給這本書的翻譯收尾時,剛好是武漢肺炎疫情開始在全球蔓延的二○二○年二月,正值人心惶惶之時。雖然每天外在的生活都有許多不安,但每天晚上打開檔案,翻譯柯札克的作品,卻讓我有一種平靜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那裡面寫的是比現在更可怕的黑暗幽谷。
那種平靜感從何而來?我想,那是因為柯札克讓我看到,在不安和絕望中,依然要坦然面對當下的生活,做好每天該做的事。不管怎樣都要努力,直到最後一刻,畢竟最後,能夠穿越黑暗的不是苦痛,而是光。
向光去的路途漫長,欲速則不達,因此我們得緩慢、堅定地移動。
※ 本文摘自《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譯者序,原篇名為〈穿越黑暗的帷幕——柯札克最後的日記和隨筆告訴我們的事〉,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