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都有過,覺得自己母語很落伍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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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都有過,覺得自己母語很落伍的時期」

文/李盈佳

黃沙蕩蕩 思緒澎湃如錢塘
黃沙蕩蕩 我熱淚聚成長江
歸去歸去 夢迴明媚的江南
歸去歸去 復我華夏的漢唐
勒馬長城 勒不住我熱血奔騰
勒馬長城 勒不住我思念情深
快鞭策馬 馳騁在那草原上
快鞭策馬 馳騁在那陰山旁
向前奔跑 看那敦煌的破曉
向前奔跑 看那怒江的波濤
勒馬長城 勒不住我熱血奔騰
勒馬長城 勒不住我思念情深
中華中華坦坦蕩蕩
我摯愛的大中華
要努力奮起復我河山
讓青天白日普照大地
──〈中華之愛〉作詞:許乃勝 作曲:蘇來

這首〈中華之愛〉是一九八○年代紅遍臺灣的歌曲之一,演唱者施孝榮,是一九五九年出生於屏東霧臺的排灣族人。排灣族的歌手演唱像〈中華之愛〉這樣的歌曲,在今天看來不容易理解,但就在不久前的臺灣,對島嶼上的大多數人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對。

國語運動摧毀了既有的語言

一九四五年起,為了使中華民國官方認定的「正規」語言透過各種管道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進而消除日本政權對臺灣的影響,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以臺灣調查委員會做成的《臺灣接管計畫綱要》為基礎,在幾年之間,陸續發布一系列的「國語」相關法規,並且積極實施。

這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法規,包括《中等學校社會推行國語委員會組織章程》《臺灣地區各縣市推行國語實施辦法》《臺灣地區各縣市國語推行員任用及待遇辦法》《臺灣地區各縣市國語推行組織規程》《臺灣地區各縣市國語推行員任用及待遇辦法》等。是不是眼花撩亂了?真的,不必把它們的名稱統統背起來,不過,我們必須記得,它們對戰後臺灣語言文化的影響,是相當深遠的。

而針對以原住民為主要居民的行政區(當時政府稱為山地鄉),政府除了將日本時代留下的蕃童教育所改為國民學校以外,也開始規畫「山地鄉國語推行小組」的設置、《山光周刊》的發行等。統治者是怎麼想的呢?一九四九年頒行的《山地教育方針》中,第一條規定就是「徹底推行國語,加強國家觀念」,可以說毫不掩飾地反映出推行「國語」的目的。

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思維裡,將一種與在地截然無關的語言加諸人群,是那樣的理直氣壯。於是「山地鄉國語推行所」成立,「山地國語輔導員」現身歷史舞臺,《臺灣省各縣山地推行國語辦法》自一九五一年頒行後持續到一九七三年,由《臺灣省各縣山地鄉國語推行辦法》(大家看得出兩者差別嗎?)等法規取而代之,一直到二○○一年方廢止。

是的,二○○一年,距今只有二十年,離我們並不遠。也就是說,以戰後臺灣原住民族的語言處境來看,世界華語文教育會所編撰的《國語運動百年史略》封面所寫著「尊重族群方言」和「創造國語奇蹟」這兩行字是謊言。國語運動的「成功」幾乎摧毀了島嶼上既有的語言。

當然,法規到二十年前才被廢止,不代表整個法規有效期間內,政策內容都徹底地被實施。至少,在歷經多年努力以後,一九九○年代的臺灣,以「山地同胞」指稱原住民的習慣已經逐漸發生變化。不過,對部落裡的許多人們而言,被迫接受無法用來與祖先溝通的「國語」,是成長過程中共同的經驗。

那是一種「漸漸」的過程。近年來,原轉會(全名是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語言小組陸續訪談了許多出身部落的人們,就訪談結果來看,年紀越輕,越不會說族語,這現象非常普遍。

金清山,族名Iyuq Ciyang,一九四三年出生,於花蓮縣秀林鄉加灣部落長大。在上學前都是使用族語與家人溝通,小學之後才被硬逼著學習華語和注音符號,所以當時上課都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

林明德,族名Kalu-Taysu-Kakupa’;,一九五○年出生,於臺東縣池上部落出生長大,母親只會說阿美族語,但父親因為受過日本教育,所以平常也會說日語,從小家中所使用的語言以阿美族語為主。

朱建賢,一九六六年出生,於花蓮縣瑞穗鄉瑞良部落出生長大,雖然自我族群別是阿美族,但當時祖父的身分還是屬於撒奇萊雅族人,到了母親這一代才被改成阿美族,因此對兩個族群皆有歸屬感。在上學之前語言的使用就是以華語居多、阿美族語次之,所以讀書前的華語能力就算不錯了。

李桂香,族名Lawa,一九七三年出生,在新竹縣尖石鄉那羅部落長大,從小家中就是使用華語作為主要溝通的語言。父親是中國河南人,與父親溝通皆以華語為主,母親也鮮少使用泰雅族語與孩子們溝通,因此年幼時就開始習慣使用華語,相對來說,泰雅族語就不太流利。

從受訪者的年齡與語言能力的分布,可以看到族語「漸漸」流失。而大部分的受訪者,都有求學階段不被允許說族語、必須說「國語」的記憶。

遷離了家鄉,也遠離了母語

另一種與語言政策不直接相關,但也導致「漸漸」失去語言文化的是,為了在當代社會中活得更「好」,許多人們在從出生的所在移往鄰近或遙遠城市(這樣的現象在當時普遍發生,不管原住民或非原住民)的過程中,逐漸遠離了自己的母語。

例如,來自花蓮的馬太鞍部落的阿美族歌手阿洛(阿美語:Ado’;Kalitaing Pacidal),從小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能說自然而流利的阿美語。不過,在隨父母親搬到臺東市區就讀小學以後,她便漸漸不會說阿美語了。

那「漸漸」的過程,其實也不是不知不覺的,而是有所知覺但莫可奈何。通常,在遠離母語之前,來自部落的孩子所經歷的,是被同儕嘲笑、被學校譴責、被期許孩子能在說好「國語」才比較有機會的社會裡出頭的父母要求。然後,是自我壓抑,壓抑著的同時,和傳統疏離。

「我們曾經都有過,覺得自己母語很落伍的時期。」長大後的阿洛這麼說。而那令人覺得自己母語很落伍、乃至對自己的文化感到羞恥的力量,是誰在推動著?又,是為了達成什麼樣的「成果」而不斷推動?

一九九四年,知名作家鍾肇政在一篇名為〈文化建國──從「回首桃花源」說起〉的隨筆文章中討論政府主導的文化活動時提到︰

猶憶幾年前,這種名為「文藝季」的文化活動之中,有一項有關「山地文化」者,宗旨上開宗明義謂為係為了保存及發揚山地傳統文化,卻竟然在原始計畫上列出「國語演講比賽」項目,在籌備會上引發一陣隆隆炮聲,始將原住民語言的演講競賽並列。

鍾肇政先生的隨筆提醒著我們,戰後臺灣統治者對這片土地上最資深居民的不尊重,也提醒著我們,政府力量很大,大到傳統即便悠遠,如果未能竭力守護,很可能消散無蹤。

所幸,因著許許多多族人的努力,如今許多部落裡的孩子,能聽長輩說族語,也能開口說族語。能夠開口說,才有機會藉由語言表達思想,以及傳遞感情。而從記住單字片語到表露思想感情,仍須歷經漫長的過程。

復振與傳承之路還很長很長,但只要有開始,就有希望,就像臺灣很多地方都曾經流傳的故事──為了解決太陽殺傷力太強的問題,年輕人揹著嬰孩,朝著太陽的方向前進,經歷了好久好久,嬰孩長大了,年輕人也老了,但因為始終朝著目標前進,加上一路上有傳承,終於解決問題。

對應課綱
高中:教育、語言與基礎建設
國中:國家政策下的原住民族

※ 本文摘自《不能只有我看到!臺灣史上的小人物大有事》,原篇名為〈當住在這裡好久的我們,突然與「國語」相遇〉,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