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最初相遇時，我對於自己與IG的關係感到羞愧

文／艾蜜莉．瑞特考斯基；譯／賴嬋

從早上開始島上就在下雨，我們看著雨滴落下，在泳池水面上勾勒出一圈圈小而完美的漣漪，然後 S 將玻璃拉門打開，讓濕漉漉的空氣和雨聲傾瀉進來。我們安靜地躺在床上，意識仍因剛睡醒而模糊，我們曬黑的身體一起擠在潔白的被單下。我的皮膚有海水和昂貴防曬乳的味道，濃郁而陌生。

我把咖啡放在胸前，愣愣地盯著一團又一團巨大灰色的雲，緩慢地在遼闊的印度洋上空移動。從玻璃拉門望出去，和海洋銜接在一起的無邊際泳池在門框中看起來像是一款螢幕保護程式。我試著讓我的目光跟著雲朵一起移動，但雲朵移動速度快到讓我覺得有些頭痛。我感覺自己很渺小，就好像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被吹走一樣。

這是我們來到這裡的第三天了嗎？時間在這彷彿已不再重要。我們真的就是在荒郊野外，漂流在地球另一面的汪洋之中。我們用拇指滑著手機，想查看家那一端原本的生活，但那裡現在也沒有人醒著傳遞新消息。在這個從海底搭建、架高厚實的木頭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和我們的蘋果手機。

我緩慢地移動下床，腳底板貼在光滑的地板上時感到一陣清涼。滴滴答答的雨聲伴著我走進浴室。我從牆上掛著的鏡子中看到我裸體的身影，看起來帶有雀斑且年輕，呈現出一種有時會被認為甜美且有魅力的慵懶狀態。我洗了臉，然後細看自己，接著在有些浮腫的眼睛刷上睫毛膏，並一邊啜飲我的冰咖啡。

現在似乎是時候能把那張要拍的照片搞定，我想著。S 甚至不必從床上起來就能幫我拍照。我輕哼著歌，然後快速地用乾燥的除毛刀刮除腋下的毛髮，然後擠了乳液塗在大腿上。我在行李箱裡翻找一件我自創品牌的比基尼，然後開始解開某件橘色比基尼上衣的繫帶，我記得這件之前並沒有拍攝過。凱特，我的商業夥伴也是我的朋友，在我出發來這裡之前提醒我，一定要拍一張我穿著這款特定泳裝設計的照片。如果有哪套泳裝我沒有自己穿來拍照，那套泳裝通常就會賣不好。我將比基尼泳褲拉起，然後身體向前傾，確認我的胸部有正確地落在三角形比基尼上衣內。

「S！」我從浴室裡喊道：「我需要你幫我拍張照。」
「當然。」我仍舊光著腳，朝床那端走去，他對著我微笑。「嗯，你這樣真美。」他輕柔地說，開啟他手機的相機功能。

「謝謝。」我感覺自己的臉頰變得很燙。S 和我最初相遇時，我對於 Instagram 與我之間的關係感到羞愧，我對那股欲望感到羞愧，那時為了我的工作必須增加我的追蹤人數，才能讓品牌持續付我錢去推銷他們的產品。但我實在很討厭必須要求他幫我拍照才能完成我的工作，儘管我有時還是會這麼做。我大概花了六個月才終於放下我的羞恥心，找他一起來參與我的社群經營。說也俗氣，但是有錢賺就能付帳單。我想，擁有用自己影像賺錢溫飽的能力好像不該是我羞愧感的來源。

我移動到畫面的正中間，面向海，並將我的腳放在玻璃拉門的金屬門檻上，傾瀉而下的雨水離我只有幾英寸，但我仍然沒有碰到雨水，沒有被打濕。「我想我們應該趕快把這搞定。」

「看著我。」S指示，我照著做，感覺自己臀部的脂肪疊加在腿的後方，我的表情木然。
「拍好了。」他說，並把手機拿給我。

我發布了照片，沒有套上濾鏡，知道大眾喜歡看那種像是他們自己會拍出來的照片。我幫照片加上文字說明：「嗨，這是我穿著 @inamoratawoman的屁屁。」簡單又切中要點。我也確認自己有加上標籤，這樣我帳號的追蹤者就可以直接從應用程式購買這套泳衣。

我們騎著飯店提供的腳踏車去享用飯店的自助早餐。我在我的比基尼外面套上S的扎染背心上衣，外層再加上一件飯店的防水連帽衫。當我們的運動鞋踩著踏板時，只聽見雨滴輕輕落在厚實而巨大綠色葉片上的聲音，和我們橡膠輪胎壓過白色沙粒的嘎吱聲。我們在華麗豐盛的自助餐中攻城掠地，每人兩個盤子，上面高高地堆滿各種食物，從港式點心到法式吐司都有。S看著我那誇張地裝得滿滿的兩個盤子，我則朝他傻笑，然後我們一起在餐桌旁坐下。我抽出我的手機，打開Instagram，一邊高舉著螢幕，一邊將吐司塞進小小的果醬罐裡。

「一個小時內五十萬個讚，還不錯嘛。」
「哇靠，超多的耶。」S說，一邊嚼著一塊港式點心。

我點點頭，吃著我的吐司，看著比基尼的銷量直升。我們賺進一筆不少的錢，品牌帳號的追蹤人數也增加了三千人，美國那邊的人甚至都還沒起床呢。我沒有確認自己帳號的追蹤人數，因為沒有必要，我知道只要我發布一些性感的東西，就會流失一些追蹤的人，但到了隔天就會又來一批新的追蹤者，沒有例外。

每當我看著貼文的留言和按讚數瘋狂飆升，就會產生一股激動之情，到現在我都還為之上癮沉溺於其中。隨便拍一張照片，然後為了兩千八百萬人上傳，可以帶來一種像吸毒般的極致快感。知道身處世界各地的人們可能正在討論我發布了什麼內容，就有種刺激感油然而生。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想要就能掀起那樣的浪潮，真的很讓人興奮。

不論好壞，我總是被過度曝光吸引，讓自己變成大人物能給我一種安全感。成為所有人之中說話最有份量、最堅持己見、穿著最裸露洋裝的人，什麼都要做到極致。成為大人物，卻也表示將成為眾矢之的。但透過吸引別人的目光及注意力，進而變成他們的攻擊目標，卻讓我有種自己變得更強大、更不易受傷的感覺，因為我是那個勇於讓自己面對這一切的人。至少某些時候的感覺是這樣。

有人付錢邀請我帶S一起來這裡度假：一個大型飯店集團在馬爾地夫的全新豪華度假村才剛開幕。這間飯店耗資四億元美金打造，而這座島是某位卡達來的超級有錢人的私有土地。這是我們從總經理那聽來的，他是一位穿搭全白的法國男人，在我們吃早餐的時候走過來並發現我們。這個飯店集團需要打響知名度，所以由我來拜訪這間飯店，然後在社群上標記他們的社群帳號和地點，這對他們來說很有價值。像這種類型的廣告方式，我只要來這裡度假個五天，然後偶爾發些照片，就能讓我賺進爆多錢。

雨暫歇，恰好給了我們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騎腳踏車回我們房間。當我們緩緩地騎過濕漉漉的白色沙粒時，穿著筆挺制服、原先正在掃地的飯店員工停下手邊工作，將雙手合十舉至胸前，然後輕輕地點頭鞠躬，我也朝他們點頭微笑回應。

稍早躺在床上看著暴雨時那股意識模糊的感覺，現在變成強烈的頭痛。我躺下來，幫自己倒了一大杯水，解鎖手機再次確認貼文的按讚數：七十八萬九千三百五十七個讚。我在螢幕上往下滑動我的拇指，接著看到那個數字更新：七十九萬一千四百七十六。我朝 S 看去，他正在滑他的推特（Twitter）頁面。就算身處如此異國風情的場景，我們仍然無法遠離手機螢幕。我的眼窩後方抽痛著。我突然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將我的手機丟進我們面前這綠寶石般的汪洋之中，然而我卻只是將自己埋進蓬鬆潔白的枕頭裡。

床旁邊擺放的是黛咪．摩爾（Demi Moore）的自傳《由內而外》（Inside Out），我昨晚看完了這本書，我在讀的時候，S就睡在我旁邊。黛咪最後留給讀者的訊息給了我重重的一擊：「也許這故事的某些部分也曾是你發生過的故事。」我肯定是希望最好不要有啦，我這麼想著。但她是對的，儘管她不可能真的知道她生活中的某些方面的確和我的正好相似。舉例來說，她也是利用她的身體來獲得成就。

而現在，我細看著她書本封面上黑白的肖像，然後對自己有些不爽。我在讀她的書之前，還對她妄下定論，認為她就只是性感而已，其他又沒什麼。全世界就你最沒資格啦，你這個人剛剛才在 Instagram 上發了一張自己屁股的照片，還膽敢在這邊抱怨這世界沒把你當一回事？真他媽的是個偽君子。

我想要用我的 Instagram 來大發橫財，賣比基尼泳裝或其他隨便什麼東西都好；但同時，我又想要因為我的想法或政治立場，呃，或者除了我身體以外的任何其他事物受人尊重。

我用手指按壓著我的額頭，然後緊閉雙眼。這一切都感覺像是個錯誤：我住在這個完美到詭異的環境，追蹤我的人看到我的照片之後對我說長道短。這個假期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某位億萬富翁旗下的公司付錢給我（到底又是誰讓那富翁賺進那些財富的？用了什麼方法？），而我發布那些照片，用那些照片鼓勵全世界將我的身體視為我最主要的價值。這全是我的錯。我的胃緊縮。也許我該跳進海裡，我想著，用雨水和海水來淨化我自己。

※ 本文摘自《我的身體，你的商品》，原篇名為〈欸拜託！那是荷莉．貝瑞耶〉，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