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鎖鏈般的命運，枷鎖著母親，也枷鎖著女兒⋯⋯

文 /早見和真；譯 /林冠汾

第二部　於公宅

２０１２年６月

有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住在公宅裡。

小女孩名叫陽向。

越智陽向。

陽向比清家紘子小四歲，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還是個小學六年級生。陽向在家中始終顯得不自在，她幾乎不跟任何人對上視線，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可愛」。

紘子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陽向那天的狀況。

那天紘子就在這裡見到了陽向。這裡是位在愛媛縣伊予市的新川南公宅Ｂ棟三樓的三○三室。

這裡是陽向的住家，也是紘子剛交往不久的男朋友──越智麗央的住家。

陽向是麗央的妹妹。不過，陽向給人的感覺不同於麗央，也不同於其姊姊愛華。不知為何，唯獨陽向一人散發著高雅的氣質，讓紘子驚訝不已。

在一年二個月前、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春天氣息的二○一二年六月，麗央面帶略顯緊張的神情第一次邀請紘子到他家玩。

紘子跨上麗央的摩托車，準備前往伊予市的公宅。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公宅一片靜謐，麗央在狹小的空地上停好引擎聲吵得煩人的摩托車後，牽起紘子的手。麗央的手微微顫抖著。

中午時刻剛過不久，紘子和麗央兩人都翹了課。沉默不語地爬上三樓後，麗央在來到玄關門前時，停下了原本準備把手伸進口袋裡的動作。

「呿！我姊在家。」

麗央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模樣低喃道。三○三室的玄關門打開一小縫，門底下夾著黑色橡膠門擋。

屋內傳來年輕女孩們的聲音。紘子以前曾經在松山最大規模的商店街「大街道」遇過愛華一次。當時紘子對愛華並沒有留下太好的印象。

麗央比紘子大一歲，愛華則是又更大一歲。以年級來說，愛華今年高三、麗央高二，紘子則是高一。

紘子無法以言語說明愛華有什麼地方讓人覺得討厭。這麼說或許非常抽象，但愛華散發出來的氛圍就是會讓紘子感到棘手。

如大型折扣商店裡處處充斥的紫色氛圍、像狐狸一樣往上吊起的細長眼睛、缺乏血色的嘴唇、隔著制服也看得出來的肥胖身材；紘子內心湧現想要抗拒的衝動。

這位讓人心生抗拒的姊姊在家。紘子當然也可以選擇掉頭離開，和麗央去其他地方玩，但無奈兩人身上都沒什麼錢。

麗央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玄關門。狹窄的玄關散落滿滿一地的鞋子，空間裡攪和著菸味以及香水味。

客廳裡的女生四人組一齊看向這方。「麗央，原來是你回來了啊！」搭話聲傳來，但聲音的主人不是愛華。女生四人組各個染成一頭咖啡色的頭髮，當中髮色最淺的女生才是聲音的主人。

「美優姊，妳好，好久不見。」

麗央動作滑稽地低頭行了一個禮，看來麗央似乎認識對方。被稱呼為美優、五官長得搶眼的女生瞇起眼睛說：

「過來坐吧！」

「不用了，沒關係。」

「客氣什麼，就叫你過來一起坐！」

就跟上次在街上遇到愛華時一樣，麗央沒有主動介紹紘子。麗央毫不掩飾地露出嫌煩的表情，對著紘子低聲說：

「我們去隔壁房間。」

說罷，麗央伸出手從背後摟住紘子。美優看見了麗央的舉動，開口詢問：

「怎樣？麗央，你女朋友啊？」

「嗯，是啊。」

「介紹一下啊。」

「喔，好，她是紘子。」麗央只說了紘子的名字，沒有要做更多說明的意思。紘子不得已只好接下話題說：

「那個，各位好，我是清家紘子。」

「哇喔～長得很可愛嘛！麗央也會交女朋友了啊。麗央，你是處男吧？」

「啥？怎麼可能！國中時我也不是沒交過女朋友。」

「哈哈哈！算了，放你一馬。等一下真的過來一起坐啊！這邊還有零食可以吃。」

「我又不是小朋友。」

「沒辦法，我對你小時候的印象太深刻了。雖然那時候你頭髮已經染成咖啡色，但真的好可愛。」

所有人都是愛華姊弟倆的兒時玩伴。看著所有人的互動時，紘子發現除了染髮四人組之外，屋內還有另一個人。

客廳最裡面有兩間房間。其中一間的房門關著，另一間的和室拉門被拆了下來。

鋪著豹紋地毯的和室最裡面，有一疊摺好的棉被。棉被旁邊有個很適合以「仍帶有稚氣」來形容的女孩，把身體縮成一團在玩電玩遊戲。

「那孩子是誰？」

紘子無意識地開口問道。麗央瞥了女孩一眼後，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回答：「喔，我妹。今年小六。她不愛跟人親近。」

進到原本關著門的西式房間後，紘子發現室內一樣堆滿了物品。敞開的壁櫥裡，塞滿堆高如山的棉被和衣服。

「基本上我姊她們的生活起居都在隔壁房間，我媽媽會用客廳。幸好我們家只有我一個男的。拜這點所賜，我才能夠占用這個房間。」

紘子在麗央的房間待了好一段時間。麗央拚命地試圖營造氣氛，一逮到機會就想要觸摸紘子的身體，但愛華一群人的蠢笑聲隔著薄薄一層牆壁傳來，哪還有氣氛可言？

「不要就算了。」因為紘子一再地拒絕，麗央失去耐性地這麼說，最後走出了房間。

雖然沒什麼興致加入其他人，但紘子也不好意思自己一人待在房間裡，不得已只好跟著走出房間。

愛華一群人已經轉移陣地到和室，霸占著遊戲機。麗央也走進和室坐了下來，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幾乎找不到多餘的空間。

紘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動時，抱膝蹲坐在棉被堆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望著電視機的妹妹使了眼色，示意紘子坐到她的身旁。

紘子抱著獲得拯救的心情，穿過愛華的朋友們之間，來到窗邊的妹妹身旁坐了下來。

「謝謝，好險有妳在。」

紘子隨意攀談後，女孩輕輕點了一下頭。女孩身穿上下不成套的運動服，有著一雙帶著淡淡灰色的眼眸。愛華明顯屬於肥胖體型，麗央也算是偏肌肉型的體格，但女孩儘管身穿寬鬆的服裝，也明顯看得出身形纖瘦。

只有女孩一人留著一頭黑髮，泛光的毛鱗片形成美麗的天使光環。女孩有著讓人忍不住瞪大眼睛的白皙肌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與姊姊和哥哥相差多歲，女孩散發出不同的氛圍。

「妳是麗央的妹妹，對吧？妳叫什麼名字？我叫清家紘子，在商校讀書。妳可以叫我紘子就好。」

女孩總算轉過頭看向紘子。她直直盯著紘子的眼睛看，紘子一眼就看出女孩在思考什麼。

這個人是敵或友？她會不會傷害我？紘子覺得女孩在向她這麼發問，於是用力點頭做出回應。

大家興高采烈地玩著類似棋盤遊戲的電玩遊戲，整間房間只有紘子和女孩坐著的一小塊區域明顯與大家的熱度不同。

看見紘子始終沒有別開視線，女孩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麼。

「陽向。」

「咦？」

「我叫陽向，太陽的陽、向前走的向。」

「是喔～好可愛的名字。陽向，請多多指教。」

紘子很自然地脫口說出誇獎話語，但陽向沒有表現出開心的模樣，再次把視線拉回電視機上。

學校已經下課了嗎？這個時間陽向怎麼會待在家裡？紘子就像個愛管閒事的三姑六婆一樣，內心不斷湧現各種疑問。有別於頭髮染得髮色不均，也不好好穿衣服的愛華和麗央，陽向完全沒有像個小混混的感覺。

「欸，陽向──」

雖然沒有特別想表達什麼，但紘子就是想與陽向說說話，於是很自然地喊了陽向的名字。這時，一陣風輕輕吹進房間。

房間裡的空氣變得輕盈起來，紘子陷在這般錯覺之中，朝向輕風吹來的方向看去。紘子看見有著一頭不輸給愛華和麗央的咖啡色頭髮的年輕女子，正在玄關處忙著脫去白色長靴。

「呼～好累喔～不是啊，家裡怎麼這麼多人！我說你們幾個！至少給我把鞋子排整齊吧！」

女子把購物袋擱在客廳的地板上，放大嗓門抱怨著。不過，女子的聲音聽起來顯得開心。

大家的表情頓時變得開朗。

「惠梨香姊！打擾了！」

帶頭老大美優的音調也比先前高了好幾度。可能是因為聽到「惠梨香姊」這個稱呼，紘子沒有立刻聯想到女子是姊弟妹三人的母親。

「美優，妳來了啊，好一陣子沒看到妳了，最近過得好不好啊？」

屈膝坐上客廳的椅凳後，女子拿起細長的香菸點了火。

「很好喔～不過，我已經退學就是了。」

「妳真的是笨蛋一個。那妳現在在做什麼？」

「跟惠梨香姊一樣啊。」

「一樣？」

「我晚上在上班～謊報年齡。」

「笨蛋，我早就沒在做晚上的工作──」被稱呼為惠梨香的女子說到一半時，突然停了下來。

惠梨香叼著菸，視線捕捉到了紘子的身影。

「這孩子是誰？長得超可愛的！」

「咦？是在說我嗎……？」

紘子總算認知到惠梨香所指的對象是自己，急忙坐正身子。

「愛華的朋友嗎？」

「不是，她是麗央的女朋友。」長女愛華一邊操控搖桿，一邊答道。惠梨香聽了後，表情變得更加明亮。

「真假！麗央，真有你一套！可以交到這麼可愛的女朋友！」

在那一刻，紘子有種自己得到某種允許的感覺。惠梨香撥開狹窄的空間，在紘子和陽向中間坐了下來。

跟著，惠梨香緊緊抱住紘子的頭，低喃說：

「嗯～好柔軟的髮絲。妳真可愛。妳可以一直待在我們家沒關係喔。我叫惠梨香，相處愉快喔！」

一股盛夏的香氣忽然撲鼻而來。

紘子隔了好一段時間才察覺到那是香草的氣味。

在被惠梨香撫摸髮絲之中，紘子察覺到一件事。

姊弟妹三人當中，只有陽向長得像母親。

惠梨香抱住了紘子，紘子在無意識之中躺進惠梨香的懷裡。紘子深深吸入空氣，試圖鎖住香草的香氣。

在那之後，據說是麗央國中時期的朋友的兩名男子也加入行列，多達十人的陣容擠滿了兩房兩廳的狹窄住家。

「天啊！太擠了啦！你們幾個實在讓人看了就煩！」

儘管如此口出惡言，惠梨香卻顯得十分開心。惠梨香炒了好幾次炒麵，每次把炒麵盛入大盤子裡，就端到客廳的桌上去。

包含麗央在內的三個男生霸占了椅子，而且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手持筷子大快朵頤。當中還有人把手肘倚著桌面吃東西，而麗央手上的香菸煙灰眼看就快掉進餐盤裡。然而，沒有一個人出聲叮嚀。

更教紘子感到困惑的是，惠梨香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的態度。紘子很佩服惠梨香記得孩子的所有朋友的姓名，惠梨香對任何人都直呼名字的作風也讓紘子感到訝異。

麗央有個叫健吾的朋友也在場。紘子之前在外面見過健吾幾次，沒想到健吾是第一次來到麗央家，也是第一次與惠梨香碰面。

「健吾，你有沒有認真吃？」「你太瘦了，多吃一點啊！」即使是面對初次見面的健吾，惠梨香也是如此隨意攀談，而健吾一開始固然露出感到困惑的表情，但到了中途也完全融入其中，跟著同伴們一起喊「惠梨香姊」。

紘子一直站在圈外望著大家的互動。陽向果然也一臉感到無趣的表情抱膝蹲坐，她把下巴靠在膝蓋上，一副無事可做的模樣等著時間過去。

後來，也是惠梨香發現了紘子和陽向這對無聊二人組。把最後一堆炒麵盛入盤子後，惠梨香撥開發出歡呼聲的麗央一群人，朝向紘子兩人所在的和室走來。

「陽向，妳去把桌子搬出來。」

陽向沉默不語地從棉被後方搬來折疊式矮桌，再拿出溼紙巾身手俐落地擦拭矮桌。

熱騰騰的炒麵被放上桌的那一刻，紘子的肚子咕嚕叫了起來。惠梨香察覺後，輕笑一聲說：「這些我們三個人一起吃吧！」說罷，惠梨香特地幫紘子盛了炒麵。

紘子不知道惠梨香炒的炒麵與自己母親的炒麵有哪裡不同，但眼前這盤柴魚片不停舞動的炒麵好吃得教人難以置信，感覺整個胃部溫暖了起來。

「好好吃。」

紘子自言自語地低喃道。

「妳應該覺得這個家很奇怪吧？」

惠梨香早早便擱下筷子，喝著美優幫她拿來的發泡酒（註11）時，這麼詢問紘子。

「不會的……」

「妳不用勉強自己說謊沒關係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真的嗎？」

「難道不是嗎？要是一個什麼都不知情的人突然來到這裡，肯定會被嚇到，心想這是什麼狀況？基本上，根本就看不出誰是這個家的小孩。」

關於這點，紘子也深感認同。畢竟惠梨香公平對待所有人的態度實在做得徹底。不論是對愛華、麗央、美優，還是健吾，惠梨香都是投以溫柔的目光。

在這之中，唯有陽向的存在會讓人覺得惠梨香有所偏袒。或許是因為只有陽向的年紀比較小，惠梨香無法克制不疼愛陽向的心情表露無遺。惠梨香會抓起陽向沾在臉上的食物渣放進自己的嘴裡，也會不時撫摸陽向的頭髮。

對於惠梨香的這些舉動，陽向都會一一露出深受其擾的表情。不知道陽向是對母愛感到厭煩，還是不自覺的反應？

惠梨香讓手指纏繞在陽向的柔軟髮絲之間，繼續說：

「不過啊，我不覺得這樣的環境有多不好。我是不知道世人會怎麼看待我們家，但畢竟這些孩子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啊。把這些無處可歸的孩子們丟著不管，只會往他們身上貼標籤，一下說是不良少女，一下說是小混混的那些人有可能拯救得了這些孩子嗎？」

個性容易得意忘形的健吾模仿起搞笑藝人，逗得房間裡的所有人開懷大笑。惠梨香跟著大家在臉上堆起笑容，低聲繼續說：

「還有啊，我一直很嚮往擁有這樣的家庭。」

「咦？」

「我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就算有人陪我，也都是跟我媽媽兩個人而已。那真的會讓人覺得快喘不過氣來。家裡有很多孩子，孩子們又會帶很多朋友來家裡玩，我一直嚮往擁有這樣一個家。」

惠梨香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樣也伸手撫摸紘子的頭。這樣的舉動讓紘子感到開心極了，不由得安心地輕輕嘆了口氣。

「紘子，妳也是隨時都可以來這裡喔。」

「真的嗎？」

「那當然！哪怕妳和麗央分手或是跟愛華吵架，也照樣可以來這裡。妳也是我疼愛的女兒，隨時都可以來依靠我。」

惠梨香的話語像一股暖流慢慢滲入紘子的內心。看著惠梨香，紘子不知為何有股想哭的衝動，急忙別開視線。

視線前方出現了陽向的身影。

陽向也顯得開心地看著紘子。

耀眼的陽光從窗外照進屋內。不可思議地，幾秒鐘前紘子還覺得室內顯得昏暗，此刻卻覺得明亮。

※ 本文摘自《八月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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