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飯之後,我們還是分道揚鑣了⋯

Photo from Flickr CC, by NIAID and Trygve Utstumo

文/怪熊

闊別經年,各自迎戰生活劈頭撲面的各種要求,他來電邀約的時候,那年初見的電光石火,才又歷歷重現。先說結局:這頓飯以吻作結,但我們後來還是為了更大而模糊,說不清楚卻又強力地作用於我們身上的原因,鬧翻了。

「不要讓這HIV的陰性陽性,把我們變成遙遠的兩種人了。」在《海洋心情》裡,署名「五哥」的人這樣回覆一封飽蘸思念的短箋。

這些年他除了準備考試,就是跟自己的身體相處。他著迷於健壯偉岸的男人和那種睥睨他人的陽剛氣質,飛逐於APP與網路的海洋。勤於重訓且大量攝取蛋白,只因不願見鏡中身架子不夠「ㄎㄨㄞˇ」(魁梧)的自己。見面的時候,他的確黝黑有「ㄅㄢ」(架勢、樣子)。這樣的身體,在趴場應該會備受青睞。

另一條戰線上,通常追蹤的參數是「CD4細胞數」及「HIV病毒量」。HIV即「人類免疫缺陷病毒」,也就是愛滋病的肇因;CD4細胞則是免疫機能正常運行所不可或缺。我不知道他服藥的實際情形,不過照衛教單張或《這,之後:H的故事》第七章的準則,感染HIV之後的生活還挺「清苦」:舉手投足都要避免細菌侵擾,感官享受要讓位給醫學上的種種考量,譬如「低微生物飲食」(五分熟牛排、生蠔、生蛋都在避免之列)、種花草要戴上工作手套等。換成是我,不曉得能捱多久。

許多人視這套生活方式為修行,甚至贖「罪」。不過感染HIV與侵佔公款或殺人,顯然不是「同罪」,然而愛滋既為性病,往往遭受台灣社會鄙視輕賤,世人卻鮮少提起王永慶盜挖國有森林地致富。衡量罪與罰的天平,有時遲鈍得驚人。

那晚他問我會不會「看不起」他準備考試,選擇那條我向來以為是「阻力最小的路」。我說不,什麼條件搭配什麼策略,你需要安穩的經濟基礎,又信任機構在你被「起底」的時候,仍然會挺你的工作權,那麼我全力支持你的選擇。

更早之前,他投注了大量心力於社運,可是那個圈子的「大義」常常讓他不舒服。那個圈子拒絕霸道的陽剛氣質,有時也連帶譴責醉心於彼的同志,指之為幫凶。可人是會演的,為了滿足欲望,為了不斷滋生蔓延的欲望,尋求以更複雜細緻的方式去滿足,人可以「ㄍㄧㄣ」出各種模樣。忽略這一點而只標舉大義,容易把路走窄。

一位感染者如此告白:

每次我在跑步四十分鐘後回來,赤裸著身體,再又練啞鈴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像是在準備參加世界杯[sic]足球錦標賽的甄選。

我的身體如此清爽,並非沒有性慾,但我不想再以性愛與人結交,我不想再攪進身體、感染、壓力和情緒的大泥洞裡。我幻想純潔的愛人,我幻想病癒,我幻想世上難擁有的無微不至的感情,我真高興我還有幻想,好多好多幻想,我不要破壞自己,不要再跌進焦慮和恐慌;除了性,除了愛,我更需要「獨立」。

身體陷入永久的緊急狀態,反而掙回一種任意所之、無所不能至的自由;將身體打造得如此自由了,卻在心智上轉趨脆弱。活潑而反脆弱的心智是在身體、感染、壓力和情緒裡打滾的,接受這一切皆存在的事實,藉著思考,給自己一個交代。

其實,HIV與愛滋病早已不是(也從來不是)「玻璃圈」專屬的病毒或疾病,但台灣的公衛機構仍然視MSM(男男間性行為)為「高危險群」,近幾年看著統計數據,又加上「年輕」。公衛政策大致上以「揪出來列管」為核心,至於圍繞著HIV與愛滋病的種種歧視,抑或個體要怎麼在惡意的社會氛圍裡存活,恐非公衛一門所關切。

然而,「男男間性行為」向來不是容易交代的事情,在這個時代尤然。較諸往昔,社會觀感或許友善許多,但同志的認同與生活方式,複雜程度是指數地增長。隨自由而來的,是把握不住倫理、抓不著生活重心的失落感。

感染之後,我的朋友致力尋求「簡單」,他姑且不想花太多力氣,應對疾病、社運、認同、欲望等盤根錯節的「眉角」糾纏。我們在此暫且分道揚鑣了。所幸,不只是因為HIV的陰性陽性,而是更複雜的原因——我只能如此說服自己,否則我會討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