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譯尼采》的作者說,沒有人可以從權力的網絡逃開
文/白取春彥
傅柯知名的著作《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法語書名為《監視與懲罰》)一書,是透過歐洲懲罰形式的變化,討論權力機制的質的變貌。
在過去君王統治時代,對犯罪者的懲罰基本是採取殘酷手段,對犯下重罪者執行殘虐的公開死刑。
以身體的刑罰徹底讓人民知道誰才是支配者,以可能會被殺的恐懼心理來統治人民,這是以「死的權力」執政的典型處罰。
從這個角度來看,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名言「朕即國家」很貼切地以文字表現出支配與統治的實況。國王才是國家這具身體實質上的頭,人民則是為頭服務的內臟、四肢或其他部位。最重要的頭位於身體的頂點位置,如果身體有部位反對或阻礙到頭的存在,就必須予以肅清或廢棄。
那些掌握「死的權力」的支配者們的血統、姓名、容貌、行動都是公諸於世的。為了誇耀自身的權力,他們曝露在眾人目光之下。他們的容貌和身姿會被鑄刻在貨幣上、做成雕像或繪製成肖像畫廣為宣傳。另一方面,處於受支配地位的大眾,連名字都不會有紀錄,只是一群面貌不清的烏合之眾。
這種權力支配的特徵在十八世紀末出現反轉。原本在台面上展現權威的統治者行動變得極端不透明。相反地,大眾的身分卻變得透明化,不論是出身、姓名、職業、家族型態都被詳細記錄下來。
懲罰的形式也出現巨大變貌,對身體的殘酷刑罰和公開處刑消失了,轉為以禁錮、懲役、徒刑、居住限制等,也就是所謂「剝奪自由的刑罰」來執行。不是折磨身體或賜死,而是限制自由的時間和空間。
乍看之下,懲罰的方式似乎從過去出於報復或制裁意圖的刑罰轉變成較溫和人道的型態,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懲罰方式已質變為一種巧妙的政治手段,將那些對現行權力體制沒有用處的人套進一種社會化的模型以便於管理。
因此,監獄裡的受刑人一舉手一投足都處在監視之下。作息時間、生活規矩、動作舉止、遺詞用字、思考模式都受到規定,被要求遵守。
但如同再犯率數字所示,這些懲罰對受刑人的回歸社會並無助益。因為管理受刑人的真正目的,其實是為了對那些不符合社會基準的人進行規訓,使其「規格化」。
大眾規格化的機制在學校也是一樣的。義務化的學校教育從動作舉止到時間觀念(譬如遲到或早退)都已規格化。
把符合權力體制意圖的解答訂為正確答案,由考試來決定成績,以學生思考規格化的程度來決定名次。在學校的名次則用來當作進入下一個階段時的能力判斷依據。
軍隊、工廠、醫院也同樣受到規格化,處在體制下的每一個人都是分類的對象。
倘若超出這些分類和規格,便與社會所廣泛推行的制度無法配合,生活上會出現不便。因此,大多數人只得接受權力所推動的眾多規範及思考模式,漸漸變成權力體制底下符合規律的「馴服的身體」。
權力過去是以物理強制力和恐懼來控制人民行動和思考,近代國家形成以後,則開始以新的方式來維持體制秩序。
這時,生物學、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新興學問科目就能有效地派上用場。換言之,國家不是單方面強制推行,而是以科學理由為依據,將自己的管理和統治正當化。
如果人民只是有生產力,對國家並非一定有利。國家需要的是人民既有生產力,又服從國家。為此需要巧妙的控制引導,必須運用各種科學知識。這便是近代國家前所未有的權力滲透的方式。
體制所提供的標準生活,是遵循規格制定的。就算有少數人無法提供社會生產力,藉由各層級的援助及國家補貼,生活仍能維持在規格內的水平。福利社會便是源自此種權力標準。
換句話說,不像過去是掌握「死的權力」,近代以後國家所施展的權力是一種對生活方式的柔性權力,從人民的私人生活到思考模式都要干涉,是一種足以左右人民生活方式的權力,也就是所謂的「生命權力」。
「生命權力」看似是一種為人民著想、重視福利的權力。然而,這種將個人資訊、居住地、能力等情報依時間記錄管理的「生命權力」機制的做法,其實就如同把全民關進關囚犯的全景敞視構造監獄裡進行監視統制一般。
並且,如今個人的自由和主體性受到高調倡導,許多人因此認為自己過的是自由的生活,是依個人意志在行動。實際上,這不過是「生命權力」引導產生的錯覺。個人的自由和主體性其實也在「生命權力」所設定的規格內。
因此個人的主體性(不論本人作何想法)始終是受到規格化的,美其名為主體性,其實只是從屬於「生命權力」之下。
如此一般,就連一些看似是違反社會規範的意志或思想,亦是權力設定的規格網絡的產物,體制秩序因此大致得以維持。
就連「性」也在權力的掌握之中
傅柯最後的著作《性意識史》原預計共有四卷,但隨著傅柯的去世,最後僅出版了三卷。第四卷書名原訂為《肉體的告白》。
在《性意識史I:認知的意志》裡,傅柯提到權力為了達到徹底管理,甚至深入操控人民的性生活,將其導向某一種特定模式的性行為。
例如,先由精神醫學明訂什麼樣的性是異常行為,再由此制定相關制度,界定出什麼樣的人是性反常者(如雞姦者、曝露狂、戀物癖、動物戀、獸交、偷窺狂、老人控、冷感女性等),將之污名化。
拿法律做為後援,將其標準當作真理一般進行制度化,並興建配套設施,將那些性反常者監禁起來,讓他們接受治療。權力者表現得像是自己知道什麼樣的性行為才算是正常。
二十世紀後,精神醫學與性學研究等科學繼續壯大,衛生思想、節育、優生學等觀念受到提倡,掌權者試圖避免那些「需要費心照顧的人」出生,盡可能增加生產力高、有納稅能力的人民,無孔不入地介入人民的私生活。而這也是一種露骨的「生命權力」的運作。
傅柯如此寫道:
「對身體的規範與人口調整,是權力對生命組織化展開的兩個極端表現⋯⋯『生命──權力』毫無疑問的,是資本主義發展不可缺少的要素。
「⋯⋯資本主義所需要的權力技術,是在提高力量、適應能力及生命的一般能力的同時,也要使人民是不難受到管轄的。」
在《性意識史II:快感的使用》和《性意識史III:自我的關注》裡,則主題一轉,內容從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等古代醫學與哲學、道德典籍,聚焦於人類倫理。
但這裡的倫理指的是西元前四世紀古代希臘人的生活方式,而且特別是指他們的性活動。
當時的希臘人認為性活動是屬於個人選擇的行為,同時也是屬於道德的實踐領域。換言之,為了不使性行為流於衝動而導致越軌或過度耽溺,並考慮到個人身體狀況及季節,希臘人會不斷調整性行為的方式。
不過,他們這種自我統御的實踐,並不是我們以為的源自於宗教禁忌或普遍的道德原則,其目的是對自身的行為達到完全控制、不受他力操控,完全是主體性的,盡可能去追求更具美感的生活方式。就像是把自己當成一個作品來創造。
「藉由這樣的實踐方式,人們不僅是為自己訂下行為的準則,且試圖改造自身,努力讓自己成為個別的存在,肩負自己的生命及一種美的價值,將自身的生活因應某種樣式基準做為一件要事努力實現。」
對於自我管理術,希臘人發展出三種技法,分別是養生術、家庭管理術、戀愛術。
不同於現代人,古希臘人的性活動不受權力及宗教影響,是自由的、主體性的。傅柯在戀愛術的項目如此寫道:
「希臘人不會把自己對同性的愛和對異性的愛視為對立關係,不會視作是排他的兩種選擇,或在根本上不同的兩種行動類型。
「⋯⋯一個人品行不檢點,是因為他對情欲缺乏抗拒的手段,與他的對象是女人還是少年無關。
「⋯⋯希臘人是『雙性戀』,這點是確實的。
「⋯⋯根據希臘人的見解,不論產生欲望的對象是男是女,同樣都是對『美麗的人』源自天性深植人心的欲望。」
因此傅柯一直在呼籲人們要活在權力之外,就算是透過性活動也好,不要受制於生命權力擅自決定為真理的性規範。
※ 本文摘自《「活得堅強」的哲學》,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