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那一天,我沒有跟妳說再見⋯⋯
文/羅伯·杜格尼(Robert Dugoni)
崔西的手指因期待而顫抖著。一整天的陣陣微風,吹得她的風衣後襬不停翻飛,她等待著這道陣風過去。經過兩天的競賽後,只要再戰一場,一九九三年華盛頓州單動式手槍擊發賽的冠軍就出爐了。才二十二歲的崔西已蟬聯三屆冠軍,去年才把寶座拱手讓給了小她四歲的妹妹莎拉,今年姊妹倆同時打進了總決賽,兩人勢均力敵,戰況激烈。
裁判官手拿著計時器來到她耳旁,低聲說:「預備喊妳的臺詞了,『克羅斯拔槍』。」她的牛仔名號不只是在她的姓氏上動點手腳,那也是她和莎拉都愛的手槍皮套款型。
崔西捏住軟呢牛仔帽沿,深吸口氣,朝世界上最棒的西部牛仔電影致上最高敬意,「拔槍吧,你這混蛋。」
計時器嗶聲響起。
她右手拔出左皮套裡的柯爾特左輪手槍,拇指扳回擊錘,開槍射擊,同時間左手也已拔了槍,扳回擊錘,開槍,射倒第二支標靶。找到節奏後,她的動作更加流暢起來,速度也加快,快到幾乎聽不見鉛彈擊發的叮叮聲。
右手,扳擊錘,射擊。
左手,扳擊錘,射擊。
右手,扳擊錘,射擊。
瞄準下排靶子。
右手,射擊。
左手,射擊。
最後三發子彈急速擊發,砰、砰、砰。她帥氣俐落地雙槍一轉,啪的一聲放到木桌上。
「結束!」
部分觀眾高聲歡呼,但又隨即安靜下來,那些人發現了崔西已經知道的事。
她開了十槍,卻只有九個叮聲。
下排第五個標靶仍然直挺挺地站著。
她漏掉了它。
站在標靶附近的三位監看官各自豎起一隻手指,進一步確認了擺在眼前的事實。這個失誤的代價很高,她的射擊總秒數必須多加五秒。崔西驚訝地瞪著那個標靶,但再怎麼瞪,它也不會倒下了。她不甘心地收起手槍,插進皮套,往旁邊站過去。
所有目光都轉移到代號「孩子」的莎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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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輛槍架手推車是她們的父親親手打造的,讓姊妹倆用來裝槍和彈藥,崔西和莎拉一起拉著它穿過布滿碎石的停車場。頂上的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來,氣象預報說的大雷雨提前來到。
崔西用鑰匙打開藍色福特卡車的硬殼車斗罩,放下尾門,猛地轉身質問,「妳搞什麼鬼?」但她壓低嗓門的能力實在不怎麼樣。
莎拉把帽子往車斗一丟,金髮流瀉,溢過肩膀,「什麼?」
崔西拿高銀色冠軍獎章,咬牙說:「妳已經好多年沒錯失過兩支標靶,妳以為我是笨蛋嗎?」
「是風變大了。」
「妳是個差勁的騙子,知道嗎?」
「妳是個差勁的贏家。」
「因為我沒贏,是妳故意讓我贏。」崔西頓了一下,等著兩個看熱鬧的人快步走過時,幾滴雨絲飄落。「妳運氣好,爸爸不在現場。」她說。
八月二十一日是父母結婚二十五周年,詹姆斯「醫生」.克羅斯懷特並不打算要求太座放棄夏威夷,改到首府塵土飛揚的射擊場歡慶紀念日。崔西嘆口氣,態度和緩下來,不過依然忿忿不平,「我們都說好了,不是嗎?要一起盡全力,否則別人會以為這場比賽只不過是一個騙局。」
莎拉還來不及回話,輪胎蹍過碎石的聲音就在兩人附近響起,轉移了崔西的注意力。班駕著白色貨卡繞過她的福特,在駕駛座上對她們微微一笑。即使崔西和他已經約會一年多了,他還是一見到崔西就會滿臉笑意。
「等我明天回家再算賬。」崔西對莎拉說完就走開,迎向已經跳下車、正穿上她去年送的聖誕禮物皮衣的男友。他們互給彼此一個吻後,班才說:「對不起,我遲到了。遇上警察臨檢,我看酒駕的人要是開車,絕對過不了塔科馬的。我現在好想喝啤酒。」崔西幫他把皮衣領子立起來,班瞥到她手上的獎章,「嘿,妳贏了。」
「是啊,我贏了。」她的視線瞥向莎拉。
「嗨,莎拉。」班打著招呼,眼神和聲音則帶著一絲困惑。
「嗨,班。」
「可以走了嗎?」他問崔西。
「再等一下,馬上好。」
崔西脫掉風衣和紅色領巾,往車斗丟去,在尾門上一坐,抬起一條腿,要莎拉幫她脫掉靴子,抬眼看見天色已經全黑,「這種天氣,我不放心讓妳一個人開車回家。」
莎拉把靴子丟進車斗,崔西再抬起另一條腿,莎拉抓住靴子後腳跟說:「我十八歲了,可以開車把自己送回家,而且這裡又不是沒下過雨。」
崔西看著班,「我們應該帶她一起去。」
「她才不想去。莎拉,妳不想去吧?」
「對,一點都不想。」莎拉立刻說。
崔西穿上平底鞋,「這可是大雷雨。」
「崔西,拜託,妳把我當十歲孩子啊。」
「妳是像十歲孩子。」
「那是因為妳把我當十歲孩子看。」
班瞥了一眼手錶,「小姐們,我實在不想打斷妳們精采的對話,但我們必須出發了,否則會趕不上訂位時間。」
崔西把旅行袋交給班,讓他拿著袋子朝貨卡走去,然後交代莎拉:「走高速公路,不要走郡道。天色會變得很暗,再加上大雨,視線會很糟。」
「走郡道比較快到家。」
「別鬧,走高速公路,下交流道後繞回去。」
莎拉伸出手跟崔西要鑰匙。
「答應我,聽話。」沒有莎拉的保證,崔西不會交出鑰匙。
「好,我答應妳。」莎拉在心臟前畫了個十字發誓。
崔西把一串鑰匙放到莎拉手上,再蜷起她的手指包住鑰匙,「下次,別想太多,儘管射倒那些該死的標靶。」說完她轉身走開。
「嘿,妳的帽子。」莎拉喊著。
崔西摘下帽子,把它按到莎拉頭上,莎拉對她吐了吐舌頭,崔西想再發脾氣,但看見妹妹一臉我見猶憐的樣子,她的氣一下子都消了。崔西感覺一抹微笑在自己臉上綻開,「妳這小鬼。」
莎拉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是啊,所以妳才這麼愛我。」
「是、是,所以我才那麼愛妳。」
「我也愛妳。」班插話進來,他已經推開副駕駛座的門,側倒在座位上說:「如果我們能趕上訂位,我會更愛妳的。」
「來了來了。」崔西說。
她跳上車,關上門,班抬手對莎拉揮了一下,隨即快速來了個U型大迴轉,朝出口越來越長的車隊而去。細細的雨滴在車燈照耀下,暈成星星點點的熔化黃金,崔西轉身往車窗外看去,莎拉依然站在雨中望著他們。崔西突然有個衝動想回頭,覺得好像漏了什麼東西。
「妳還好嗎?」班問。
「沒事。」但那股衝動依然強烈,她看見莎拉張望著自己的手,恍然大悟姊姊的用意,趕緊抬頭又回望了過來。
崔西剛才把獎章連同車鑰匙一起放到了莎拉手中。
從此之後二十年,崔西再也沒看過那兩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