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 Jamiecat *

憑空出現的無名屍,重新掀起埋藏了20年的失蹤女孩之謎……

文/羅伯·杜格尼(Robert Dugoni)

崔西拿出刑警識別證,給坐在玻璃門內辦公桌的郡警看,並表明她是西雅圖團隊的人。郡警未曾耽擱片刻,指示她沿著走廊前進就是會議室。

「我知道怎麼走。」崔西說。

她打開無窗密閉的會議室時,裡面的談話聲驟然而止。一位便衣郡警站在木桌的前端,手裡拿著白板筆,身後的軟木板上釘著地形圖。羅尹.卡洛威坐得最靠近房門,雙眉幾乎蹙成一條線,臉上的神情嚴肅;木桌的另一頭,西雅圖法醫人類學家凱莉.羅莎的身旁坐著伯特.史丹利和安娜.柯爾斯,這兩位是華盛頓州刑事犯罪現場應變小組的志工,崔西曾經跟他們合作偵辦過數起謀殺案。

知道不會有人邀請她加入,崔西逕自走了進去。「警長。」她打聲招呼,這裡的鎮民都如此稱呼卡洛威,但嚴格來說他只是郡警官而已。

卡洛威站了起來,崔西經過他的椅子,脫下燈芯絨外套,露出肩掛式槍套和夾在皮帶上的識別證。「妳以為妳在幹嘛?」

她把外套掛在椅背上,「我們就別拐彎抹角了,羅尹。」

卡洛威朝她走去,身板挺得筆直。恐嚇是他的本色之一,對年輕小姑娘來說,羅尹.卡洛威的確很嚇人,但崔西已不再年少,不會輕易就被唬住。

「我也贊成不要拐彎抹角。如果妳是來洽公的,這裡不是妳的轄區;如果—」

「我不是以警察的身分來的,」她說,「但還是希望能受到專家的禮遇。」

「辦不到。」

「羅尹,你知道我不會破壞犯罪現場。」

卡洛威搖搖頭,「妳不會有機會。」

其他人看著他們兩個劍拔弩張,也跟著緊張不安起來。

「那我請你幫個忙……請以我爸爸朋友的立場,幫個忙。」

卡洛威的藍眼睛瞇起,眉頭又皺在一起。崔西知道她已擊中要害,擊中一個未曾癒合的深層傷口。卡洛威以前常和她爸爸一起打
獵、一起釣魚,她爸爸也一直照顧卡洛威的年邁雙親,直到他們過世為止。兩個男人對莎拉的失蹤懷抱著濃濃的內疚,那是他們心中同樣沉重的死結。

卡洛威舉起一隻手指指著她,她想起小時候在人行道上騎腳踏車,他也是這樣。「妳不能插手,我叫妳走,妳就得走。我們彼此弄清楚狀況了嗎?」

雖然崔西經手偵辦一年的謀殺案,比卡洛威整個警察職涯偵辦的數量加起來還要多,但她不能這樣嗆回去。「對。」

卡洛威久久地瞪著她,一會兒後才把注意力轉回到那位郡警身上,「繼續,范雷。」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那位郡警的識別證上寫著「阿姆斯壯」,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回到原來的思路,再次看著地形圖,「他們在這裡發現屍體。」他畫了一個X,標示出兩位獵人無意中發現殘骸的位置。

「不可能。」崔西說。

阿姆斯壯轉過來,有點不知所措地朝卡洛威望去。

「我說了,繼續,范雷。」

「這裡有條幹道支線,」阿姆斯壯繼續說,「是當年為了開發而修建的。」

崔西說:「那是荒廢的卡斯卡迪亞渡假村建地。」

卡洛斯下巴的肌肉繃緊,「繼續,范雷。」

「沿支線前行大約八百公尺後,就是埋屍處。」范雷的聲音出現些許遲疑,「我們在這裡設置了管制區。」他又畫了一個小X,「屍體埋得很淺,大約只有六十公分深,現在──」

「等等。」羅莎停筆,從筆記中抬起頭,「停一下,你剛才說屍體埋得很淺?」

「嗯,被發現的那隻腳埋得並不深。」

「埋屍處的其他部分都沒被動過?」羅莎問,「我是指除了那隻狗挖過的地方之外?」

「看起來是,也許墓穴裡只有一條腿和腳。」

「為什麼這麼問?」卡洛威問。

「西北太平洋沿岸的冰磧跟石頭一樣硬,」羅莎說,「挖掘墳墓會很困難,尤其又是這種岩層,所以我猜應該有樹根鑽過。令我吃驚的不是墳地很淺,而是它居然沒被野生動物破壞。」

崔西對羅莎說:「那個地區曾預定要動工興建一座名為『卡斯卡迪亞』的高爾夫和網球渡假村,開發公司砍了一些樹林,設置幾個臨時貨櫃屋辦公室來預售地皮。妳記得幾年前,我們在楓樹谷發現的那具屍體嗎?」

羅莎點點頭,又看著阿姆斯壯問:「那具屍體有沒有可能是埋在樹木被連根拔起後留下的地洞裡面?」

「不確定。」阿姆斯壯搖搖頭,表情有些困惑。

「有什麼差別?」卡洛威問。

「那暗示埋屍是預謀的。」崔西說,「有人知道那個地區預定被開發,於是利用地洞埋屍。」

「既然那個地方會被開發,凶手為什麼還要選擇那裡的地洞?」羅莎問。

「因為他還知道開發案不會進入興建階段,」崔西說,「那曾經是這裡的大事件。渡假村會對本地經濟產生巨大深遠的影響,也會讓雪松叢林鎮順利成為渡假勝地。開發商呈交土地使用申請書,想要興建一個高爾夫球場和網球渡假村,但過沒多久,聯邦能源委員會卻核准了在卡斯卡德河上修建三個水力發電水壩工程。」崔西站起來,走到會議室前方,伸手跟范雷要白板筆。郡警遲疑一下才遞給她,她立刻畫了一條線,「卡斯卡德瀑布是當時最後一座水壩工程,一九九三年十月中旬,水壩一完工,河水後退,湖的面積變大,」她畫出後來的湖水範圍,「淹沒了這個地區。」

「這樣一來,埋屍處就會被水淹過,不會被野生動物破壞。」羅莎說。

「也不會被我們發現。」崔西轉向卡洛威,「我們應該搜山,羅尹。」

崔西知道她不會只是搜索隊的一員,因為她在爸爸過世後,保留了當初搜山時使用的地形圖。這麼多年來,她一次又一次研究那張圖,次數多到圖上的每一條線,已經比自己的掌紋還要熟悉。她爸爸為了進行系統性的全面搜山,將地形圖分成了幾個區塊,父女倆曾經仔細搜索過每一個區塊兩遍。

看到卡洛威依然無視她,她換了一個對象,對羅莎說:「他們提前於今年夏天炸毀卡斯卡德瀑布水壩。」

「所以湖水回復到它自然的大小。」羅莎明白了。

「政府才剛開放那個區域給獵人和健行者,」阿姆斯壯也領悟過來,「昨天是獵鴨季開始的第一天。」

崔西望向卡洛威,「我們在那個區域被淹沒前去搜過,羅尹,當時沒發現任何屍體。」

「那個區域很大,妳不能排除我們有疏漏的可能,」卡洛威說,「也不能否定那具屍體很可能不是她。」

「那段期間,這裡有多少年輕女子失蹤,羅尹?」

卡洛威不發一語。

崔西說:「我們搜過那個區域兩遍,沒發現任何屍體。那具屍體是在我們搜山後、淹水前,才被埋在那裡的。」

**
崔西把車停在石子路旁的車隊後方,碎石路前方就是卡斯卡迪亞渡假村未曾建造起來的入口處。她將頭髮綁成一根馬尾,坐在後保險桿上脫下平底鞋,換上登山靴。頂上萬里晴空,十月的氣溫清新涼爽,但她依然把Gore-Tex防水防風外套綁在腰間。她知道一旦太陽落到樹梢以下,雨水說來就來,溫度也會急速下滑。

眾人都到齊後,阿姆斯壯帶頭走下一條泥土小徑,卡洛威跟在他後面,再來是羅莎和她的組員。羅莎帶了一個工具袋,袋外的幾個口袋裝著刮刀、刷子和其他小型工具;史丹利和柯爾斯帶著鋸架、篩子和幾個白色桶子。北美黃松的松針已經開始變色,展現出熟悉的柔和金黃色調,落下的松針鋪成一片天然的地氈,飄散著親切的氣味,楓葉和赤楊葉也昭示秋天的腳步來臨。更往前走,他們經過了好幾處「禁止進入」的記號,小時候崔西、莎拉和朋友們騎腳踏車走山路到卡斯卡德湖時,都會朝那些記號丟石頭玩。

半個小時後,他們離開小徑,踏進一塊荒地,其中有部分地方已被清理過。崔西上次造訪這裡時,還有一棟棟貨櫃屋充當洽商銷售用的臨時辦公室。

「妳在這裡等著。」卡洛威指示。

崔西停下腳步,看著其他人繼續往前,朝站在幾根木樁旁的那位郡警走去。黃黑色的犯罪現場封鎖條掛在木樁上,圍成一個類似長方形的區間,長約三公尺,寬約二公尺半。在長方形的右下處,有個樹枝般的東西從翻開的泥土裡凸出來,讓崔西的心臟一緊。

**

「我們要在這裡再設置第二個管制區。」卡洛威對阿姆斯壯說話的聲音輕柔中帶著尊重。「就利用那三棵樹。」

阿姆斯壯抓起那綑封鎖條,著手設置第二個管制區,崔西覺得他們緊張過頭了,又沒有別人會來這裡。雪松叢林鎮的人已經不再關心這件事,媒體也找不到路進來北卡斯卡德這個偏僻地帶。

阿姆斯壯圍著圍著,來到了崔西站立的地方,表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請妳後退一點,探員。」

她往後退開,讓阿姆斯壯用黃黑色條在大樹之間圍出另一個管制區。

羅莎很快就開始了調查工作。在第二道封鎖線擴大了埋屍現場的範圍後,她利用細繩將管制區分成幾個小區塊,並且在腳骨凸出的那個區塊跪下,開始有條理地用刷子清理泥土;她用小鏟子把泥土鏟進一個二十公升大的桶子裡,每個桶子外都標有一個大寫字母,從A到D對應每個挖掘區塊。史丹利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桶子裡的泥土倒進架在兩具鋸架之間的篩網中,然後晃動篩網。柯爾斯負責照相,將找到的每根骨頭、每塊碎片,都以小寫字體標示,其他物件諸如衣服、金屬物、鈕釦,則以數字標示。羅莎的團隊有條不紊地進行挖掘,沒有停下來休息過,想趕在太陽落下樹梢之前完成工作。

下午一點半過後不久,崔西想起羅莎向來習慣在午後稍微中斷一下工作。那位法醫人類學家果然停止動作,坐到自己的小腿上,對史丹利說話。史丹利開始一一把工具袋裡的刷子遞給她,遞過去的尺寸越來越小,羅莎又回頭用刷子輕輕撣掉泥土,工作的區域逐漸集中、縮小。又過了半小時,羅莎站了起來,戴著手套的手上拿著一個挖掘出來的東西。她走過去和卡洛威討論那個東西,之後把它交給史丹利收進一個塑膠證物袋,用黑色白板筆做標示。登記完後,史丹利把證物袋交給了—不是羅莎,而是卡洛威。警長拿著羅莎挖出來的事物,若有所思。

然後他轉身,目光向崔西投來。

崔西感覺自己的腎上腺素急遽分泌,汗水從腋下冒出,沿著身體兩側滑落。

卡洛威來到她面前,她的心臟不由自主大力碰撞,看著他把證物袋遞過來。她不敢低頭去看袋子裡的東西,只是繼續端詳卡洛威的神情,直到他受不了她的目光,移開視線為止。

崔西低下頭,看著羅莎挖掘出來的物件,倒抽一口氣,所有氣息霎時之間屏鎖在胸中。

**
銀色獎章暗淡無光,但上頭一個牛仔女孩兩手各拿一把左輪單動式擊發手槍的圖像,依然清晰可見,就連四周的雕刻字樣「一九九三年華盛頓州單動式擊發冠軍」也清清楚楚的。

他們找到獎章了。

他們找到莎拉了。

崔西被自己洶湧翻騰的情緒嚇到,那不是苦澀,不是內疚,更不是哀傷,而是憤怒。它像毒液竄遍全身每一個毛孔。她知道,她一直知道莎拉的失蹤不像其他人說的那麼簡單,現在她終於能證明自己是對的。

「范雷,」卡洛威的聲音好像從長長隧道盡頭傳來,「把她帶走。」

有人碰觸她的手臂,但崔西躲開,「不。」

「妳沒必要牽扯進來。」卡洛威說。

「我丟下過她一次,」她說,「我不會再丟下她不管。我要留下來,直到結束。」

卡洛威看著她,對阿姆斯壯一點頭,後者退回到羅莎重新開挖的區域。「我得要回那個東西。」卡洛威伸出一隻手,但崔西依然用拇指輕輕描畫著每一個字。

「崔西。」

她交出獎章,但卡洛威一握住,她又不肯放手,硬逼他看著她的眼睛,「我跟你說過,羅尹。我們徹底搜過這片地帶,搜了兩遍。」

**

餘下的午後時光,她都遠遠地站著觀看,但仍然看得出來,莎拉是頭下腳上呈嬰兒姿態被埋葬的。可見利用樹根土球挖出後的地洞來埋屍的人錯估了大小,這種情形很常見,人在壓力之下,空間感會失真。

羅莎拉上黑色屍袋的拉鍊,再用掛鎖鎖住了拉鍊,崔西看到這裡,立刻掉頭走出森林,回到停車處。

她茫然地駕車駛過蜿蜒的山路下山,腦袋一片渾沌。夕陽落到樹梢之下,斜斜的陰影悄悄地爬過了馬路。她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她當然知道。這也是為什麼探員被訓練成要不眠不休,搶在綁架案發生後四十八小時之內找到人質的原因。統計數據顯示,一旦超過四十八小時,肉票生還的機率將大幅下滑,更不用說二十年了,想找到倖存的莎拉根本微乎其微。但崔西依然保留了一個小小的信念,這個小小信念是她和其他同病相憐的家庭,在心愛的家人被綁架、杳無音訊多年後所共享的,也是所有人類都會緊緊抓住的信念。那就是無論希望多麼渺小,都會有打破不可能中的不可能的一天。這是有前例可循的:加州曾有個年輕女子,在失蹤十八年後,自己走進警局、報上姓名。從那天起,奇蹟重新燃起了每一個綁架受害家庭的希望,崔西的內心也同樣死灰復燃,滿心相信有一天莎拉也會這般出現。她的妹妹會奇蹟般出現。希望,有時候很殘忍,但二十年來,她只能緊緊抓住它;也只有持續希望,才能擊退糾纏不去、利用每個機會吞噬她的黑暗。

希望。

崔西牢牢依附著它,直到最後一刻卡洛威把獎章交在她手中,無情掐熄了殘存的火苗。

※ 本文摘自《妹妹的墳墓》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