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漂流在書海的那些字
文/果子離
喜歡這則閱讀小故事:上海作家趙麗宏提到,文革時期他下鄉勞動,無書可看。村人對這位知識分子很好,想盡辦法把家中能夠找到的書,找來送他,從《紅樓夢》、《千家詩》、《唐詩三百首》到《福爾摩斯探案》,乃至於黃色小說,都有。最難忘的,是個寒夜,一位八十幾歲的老太太,挪著三寸金蓮,走了二十分鐘的路,送來一個布包就離開。打開來看,是一本書,外皮破舊,補上新皮,折痕累累,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曆書。老太太不識字,想送書來,卻不知送來的是什麼書,只知道裡頭有字,就送來了。趙麗宏看著這本書,淚流滿面。
我以這故事為源,寫成文章,收進書裡。我可以體會,閱讀者無書可觀,讀癮發作的欲火焚身之痛。這不是古代印刷不發達,買不起書的困窘,而是時局變亂,時乖命蹇,更需要以閱讀排遣悲懷的時候,此時無書,情何以堪?
從小喜歡文字,迷信文字,只信任印在紙頁上的東西,凡聽來的,總要在文字裡獲得印證我才相信,連課堂上老師口語講述,我都半信半疑。如此偏執,不足取法,卻也因此養成自學的習慣,凡事在書報雜誌裡找答案,許多生命的困惑,在書裡尋得出路(雖然也因為書,而滋生更多困惑)。
透過文字,我看見原來看不見的景物、人物與事物,發現與別人的不同,也發現與別人的同。看見不同,增加了廣度;看見相同,增加了深度。混濁的目光如果還有一點明亮,是字句讀來的。
喜歡字,字裡有光,有溫度,有力量。字與字結合成句,句與句綴聯成篇,書是海,字是浪,閱讀時像在船上,航向遠方,每個進度行程,清楚在目,卻又矇矓似夢。
真正愛閱讀的人,應該稱為「讀癡」、「字癡」,迷戀版本的才叫「書癡」。為什麼為閱讀所迷?大概是羅徹曼(Hazel Rochman)的這句話吧:「閱讀,讓我們成為移民。」因為閱讀,離開了這個充滿挫敗的空間,也放逐自己,漂流到另一個時間。
對我這類社會化程度不高的人來說,若無閱讀,恐怕真的是一無是處。不妨借用楊照的閱讀經驗,為自己開脫。楊照念小學時,發現班上程度高的女生,流行看西洋名著《小婦人》,他在書展會場沒找到這本書,只看到黃春明的《小寡婦》,覺得書名相近,內容應該差不多吧,就買回家讀。但「小寡婦」和「小婦人」的差別不是一個喪偶、一個有夫而已。《小寡婦》講的是服務美軍的吧女。沒想到這次誤買,為他開啟了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早就近在眼前,只是之前習焉不察。楊照成長於台北市雙城街,附近有美軍顧問團。我們只覺得美軍保護台灣,很英勇,很偉大,背後還有些什麼意思,不知道,而美軍顧問團所在的城市地理代表什麼意義,也少有人推敲。閱讀《小寡婦》之後,楊照才知道雙城街豐富的背後意涵。他總結道:「是文學作品讓我更了解我的生活周邊,閱讀使我面對任何一個人的豐富生活,都不感到慚愧。」
閱讀真的是這樣,與書相望,與書對話,讀著讀著,有所感應,或啟發,或動情,此後,書便在你生命轉彎的地方,引導(或誤導)你,往預期中或意外的人生路上奔去,時而彎曲,時而直行,有時繞個路柳暗花明,有時轉個圈山重水複。你因為閱讀而成為後來的你,開卷當下,卻沒想過會有這些改變,回首來時路,才發現閱讀這件事所帶來的,不可思議的轉變。
每個人都有他閱讀生涯的傳奇故事,也各自有其傳奇書單。書稿交出之後,編輯群安排我與「小貓流」瞿欣怡、「逗點」陳夏民,各自開出傳奇書單,分別對談。從收錄於本書的對談紀錄整理,不難知道,書對個人的意義,不是好壞,而是緣分,是影響。
長年閱讀,沒有目的(相對的,也沒有目標),不為炫耀,非關學位,只因閱讀時帶來的安定感,與稍獲滿足的好奇心,有時忍不住,野人獻曝般,對旁人訴說沿途景象,偶爾還引人觀看自己的腳印,於是寫下若干文字,零散漂流在各個發表場域,某些有緣以書的形式安家落戶,一如本書各篇文章。每篇作品都有它的命運。
離上次出版《一座孤讀的島嶼》竟已十年,感謝這段時間鼓勵、提點、照顧我的家人、讀友與文友,我拙於表達,但永誌不忘。尤其感謝群傳媒執行長龐文真,當我徬徨張望,繼而無依頹喪,她在路上把我撿拾起來,讓我定下心來,寫點東西,先是專欄,進而結集。感謝編輯團隊,巧思慧心,為這本書設計出流水般的動線。這篇序,擬了好久。字少寡情,話多濫情。紙短情長,書不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