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寬容,是時刻想著我們不是世界唯一的族群
文/羅傑-坡爾.德洛瓦
「如果我所了解的沒錯,寬容就是與人為善……」
「別這麼快下結論!假如只要與人為善就好,那該稱之為和善,而不叫寬容了……當然,對他人的宗教﹑行為和生活方式抱持欣然開放的態度是比較好。應該停止想像別人不如你﹑瞧不起人家,甚至只因為他們和我們不同就認為他們是危險人物。不過這樣還不夠。如果只講到這裡就結束,觀念還是太模糊,對你沒有多大的用處!」
「我建議不如進入寬容這個想法去好好瞭解它。如果不徹底了解,就無法善加利用。而偏偏,寬容不等於和善。和善是溫和﹑柔軟﹑有點甜滋滋的。寬容並非如此。」
「那麼,兩者之間的差異是什麼?」
寬容,是讓他人輕鬆做自己
「當你想對一個人和善時,你會試著讓他高興。比方說,你會給他禮物﹑送一樣他喜歡的東西﹑籌備一次驚喜﹑一場宴會。想當個寬容的人並不需要做這些。寬容不是取悅他人,只是讓他人做自己,不妨礙他人過他們正在過的生活,不阻撓他人用他們的想法思考。」
「這也算有點和善,不是嗎?」
「我卻說正好相反:這很好,很有用,但並不算真正的和善。差異在於有沒有行動。我再說一次:與人為善是積極行為,不但做了好的安排,更展現出來,具體實現。心懷寬容則可能是單純地什麼也不做,不做對他人有害的事,讓他們過自己的日子。」
「就這樣?」
「當然不是!所以,現在請你把寬容想像成一顆洋蔥或包心菜,由外往裡一層一層地剝開。寬容的第一層外皮,第一層意義,也許會讓你吃驚,因為它跟醫學有關。」
「這關醫學什麼事?」
「你馬上就會知道,我們就從這一點出發,然後再繼續其他步驟。這種醫學方面的感覺,我確定你早就經驗過。你對抗生素的承受力好嗎?」
「還好吧,我想……」
「不會過敏?」
「印象中我並不會過敏。但是,還是那句老話:現在提這個做什麼?它跟寬容有什麼關係?」
「唉,我真是高估你了!假如你對抗生素不會過敏,醫生會怎麼說?他會說,你身體的包容力很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的身體能輕鬆承受藥性。」
「漂亮!醫學上,的確有身體對藥物的『耐受性』這種說法。在這個情況下所說的寬容,指的是體質上﹑身體上的。醫生也會說你對抗生素或阿斯匹靈沒有耐受不佳的情形。而不僅僅是藥物,你很清楚,這個詞彙所指的還有哪些方面。」
「我們可以說一個人能不能承受酷熱﹑寒冷﹑或陽光﹑或某種食物。就這個意義而言,不僅人類或動物有耐受性好不好的問題。事實上,我們會說某種植物耐不耐蔭,意思是它能不能承受遮蔭的環境﹑會不會因此枯萎,還是相反地,如果被種植在遮蔭之處,也能正常生長。」
「容忍就是承受?」
「就這第一種涵義而言,是的,你說對了。此外,在拉丁文裡,這正是動詞『tollere』(兩個”l”)所指的意思:『承載』,延伸為『承受』、『忍耐』。在古羅馬人的用語中,『Tolerantia』表達的是『耐力』。這是能輕鬆承受考驗﹑疲累﹑困難﹑操勞的人所擁有的優點。」
「當然,這跟今天我們所說的『撐場』完全無關:替一支足球隊撐場,意思是聲援這支隊伍﹑希望它獲勝﹑去看它的比賽……在這裡,我們說的『承受』是不受干擾﹑擾亂,不因此而不舒服。」
「直到今天,如果一個人的體能耐力足以應付許多粗活,不致精疲力盡,或者能比別人撐得久不睡覺,也不致太受擾亂,我們會說他『耐得住』疲勞或失眠。你應該也曾經聽過這個說法:『容忍的極限』──那就是可承受的極限,無論講的是藥物﹑酷熱﹑還是睡眠……」
「正如你所看見的,這層醫學上的意義關係到身體﹑人類的﹑動物的﹑甚至植物的軀體,都是活的生命體,因為他們會長大,自行攝取養分﹑繁殖,最後死亡。」
「在這第一層意義上,你有沒有注意到,它跟我們常說的寬容有一個重大的差別?」
「沒有,我看不太出來……」
「在這第一種定義中,寬容跟意願和決心有關嗎?」
「無關!」
「沒錯!你不能決定對抗生素藥性的耐受力好或不好,不能決定能不能承受酷熱。這是自動機制,端看你的體質,而非意願。
「還有另一點你也不該忽略。比方說,假設你的耐熱力很好,即使很熱,也不覺得不舒服。但其他人與你的耐熱力有關嗎?」
「不,當然無關,只跟我有關!」
「正解!所以,在醫學上,說到器官運作﹑生物特性﹑身體方面的包容性時,不需要做任何決定。耐受性也就是寬容,在此與意願無關,尤其與他人無關!
「相反地,我們所感興趣的寬容,關乎我們所有人帶著各自的差異與分歧,一起在社會中生活的寬容,談的是我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它的價值並非奠定在生理運作,而在人與人之間;在於他們的對話,互看﹑評價彼此的方式,在於他們對待彼此的方式。這也是一件關乎決心與意願的事。人可以透過練習,變成對他人寬容的人;這項特質可以學習﹑可以訓練。」
「所以我們需要學習跟他人相處時不讓彼此不舒服?」
「正是如此!我自己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形容,不過你倒看出了一些有趣的事。因為人確實能訓練自己去忍受他人的想法﹑信仰﹑服裝和行為。我們可以練習不去激怒他們,不去妨礙他們依照個人的習慣和信仰過生活。我們還可以從自身做起,學習不再因為看待事物或做事的方式陌生而感到驚愕或困擾。
所以,成為寬容他人的人,可能類似醫學上的耐受力佳,像你剛才體會到的那樣:不會因他人的生活方式與我們不同而有『不舒服』﹑受打擾或不知所措的感覺。寬容與耐受相似,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其實,法文中之所以使用同一個字,正是因為在醫學的耐受力和社會的寬容度之間有共通點。然而,它們依然分屬兩種明顯區別的觀念。」
「這就是你所說,寬容的不同層面?」
「對,完全沒錯。我們已經剝下兩層洋蔥皮了。第一層是醫學和生物性質的包容:人可以承受,但沒有意願上的選擇,與其他人沒有關聯。然後是社會方面的定義:練習承受其他人的觀念﹑信仰和行為,才能調整我們每個人之間的關係。」
弱性寬容:我們「允許」你⋯⋯
「還有其他層面要剝解嗎?」
「當然。我們探討的這份寬容裡更包含各種強度,差別頗大。我這麼說吧:寬容有強弱之分,而且兩者並不怎麼相似。這點十分重要。那麼,為了徹底理解,請你想像這麼一個狀況:
有一個朋友想把他的意見告訴你。比方說,他想談談對某項政府決策的看法。你和我,我們知道,他的想法與我們的不完全一致。但我們決定抱持寬容的態度,還是給他說話的機會。假設我們對他說:『我們決定容忍你來加入我們的討論,我們會容忍你發言。』你不覺得這是很奇怪的開場方式嗎?」
「這樣不太友善吧!」
「又是友善……我反而認為這是一種彰顯我們權力的做法。」
「為什麼?」
「因為大可以用這種方式告訴他:『我們允許你加入,但沒有任何理由強制我們非這麼做不可。即使你不同意我們的看法,我們還是讓你發言;不過,是我們給了你這項許可。』事實上,這是一項臨時﹑短暫的許可,單憑我們的好意成立。我們也可以決定終止,不再讓他發言﹑不邀他參與。事實上,掌控的是我們!我們同意他發言﹑我們讓他表達。我們容許他出席﹑忍受他的談話內容。而我稱此為弱性寬容。」
「為什麼說是『弱性』?」
「因為這種寬容的型態其實很類似寬恕。那是一種降尊紆貴的態度,是我們賜給他人的小禮物。我們有權不邀請任何人,我們可以禁止他到我們的地盤發言,但由我們來決定暫緩執行這項禁令﹑准許他出席﹑發表言論。然而,你現在清楚了:這些純粹是依據我們的決定所設下的條件。我們表現寬容,因為我們有權禁止,我們擁有這項權力,也保留這項權力。」
「你的意思是,是我們給了他許可?」
「對。而這項許可是脆弱﹑不穩定的。我們可以取消,因為它僅取決於我們。」
強勢寬容:承認他人有權想他們所想的,做他們所做的
「那麼還有另外一種寬容?」
「對!而那純粹是一項權利(發言的權利﹑停車的權利等等),也就是說,一份完整的自由,受到法律承認及記載,所有人都尊重的自由。為了明瞭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建議回到你那位意見與我們相左的朋友身上。假使他問:『我可不可以來你的聚會﹑參加你舉行的派對?』而如果我們回應:『可以,你可以來,我們可以容許你在場。』,你很清楚,他並沒有真的受到邀請。我們不會趕他走,但也沒有全面招待他。這始終介於灰色地帶:不邀請,不排拒,他能否出席取決於一項暫時的許可,一段萎縮﹑降階﹑減低了重要性的存在。」
「相反地,如果你的朋友有權在場,有權發言,那麼,他甚至不需要得到你的許可就能來!你必須承認他這份權利。他可以行使這份權利。你的派對,他來不來都可以,高興說什麼就說什麼,即使和你的想法不同,即使他的主張讓你不舒服。」
「而這就是強勢寬容:承認他人有權想他們所想的,做他們所做的,當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