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楊阿步

八嘎囧,或說整個三重,成了自以為身處中心的人夢中的邊緣

文/林佑軒

我第一天在三重教書。我在補習班兼課。

我出了三重國小站。就在電扶梯的頂點,那光亮得無以復加的三角廣場上,辣妹將一個醉醺醺的、衣衫不整的老頭子踹爆在地,持續怒吼著老頭,一套誇張的詞藻。華麗的妝容對著陽光,流下了一滴滴像碎玻璃的汗。

辣妹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她。她停了停,繼續在陽光之下,揮汗著她的審判。

三重分校的孩子與北投總部的完全不同。在北投,教室的前、後、左、右,共四支攝影機,時時刻刻監視著孩子的動靜。在三重,教室裡是海洋般的自由。我開始了從事補教業以來,最最快樂的時期。

有像是櫻桃小丸子裡,大野、杉山的一對帥哥。有小胖。有小公主。有尖叫妹。有排球姊。有天才兒童。

不曉得為什麼,我被完全打開了。應該說,我被三重徹徹底底打開了。我陪著孩子們回家,一路行經蝦仁飯,大顆蝦仁正發光;冰店,流下了煉乳的冰汁;薑母鴨,沸騰的薑色湯汁輕輕托著豆皮,豆皮在玩香蕉船;湯圓店,老闆綁著頭巾;最後是三重國小站。他們一路上紛紛散開,鑽進了狹窄的、面對面的透天交織成的小巷,與他們的兄弟姊妹重新勾肩搭背。在大安區待了十年了我,到了三重,就像被蒸騰的地氣拖著,拖著,緩緩旋轉:他們跟我一樣,這裡是我的家。

非常親切。像我們這種中南部負笈臺北,或甚至心中有個臺北夢,願在北國打拚,祈必勝必成的孩子,往往沒那麼容易適應首都的一切。表情是冷的,博愛座是空的,麵條是用叉子吃的。

到了三重,我才有回家的感覺。青草堤防邊,眺望著對岸,彷彿一元復始,一切的選擇都還沒有做出,一切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
耳際聞及:年輕人騎著機車,從我頭頂上呼嘯而過。青草因之微微招搖了起來。他們往路之盡處的一間宮廟疾駛而去,刺半甲的花紋盛放出一種溫柔。

他們,是大安區刻薄的中產階級口中的:流氓,或是這些刻薄的中產階級的物業之中,自慢於老實人生道路,自恨於懷才不遇的房客,在鍵盤上敲下的:八家將,八嘎囧,或8+9。

8+9=17。八嘎囧就是義氣。94狂。這些戲謔的詞語,來自網路的譏諷。我不曉得。那些將自己削成正方形以適應體制,在體制內登精神之刀梯,而欲煉出資本主義的小成就之人,慣常貶抑主流價值觀的落隊者。那些從事著無聊而自栩高尚的職業之人,取笑著混跡宮廟、勾肩搭背的孩子。將名牌收進襯衫左邊的口袋,將襯衫紮進去的傢伙,聽見了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低低說了聲:敗類。廢物。人生失敗組。因之看見自己的平價小車與薪轉帳戶明細,微微得意了起來。「以後,我有錢了,一定要換大車、買大房,住到市中心,離這些地痞流氓更遠、更遠、更遠。」

像住進了無菌室。好比首都的高級地段,就是一間大大的無菌室,裡面的空氣分子特別驕傲,驕傲於自己斗室中的安居,「我們的房價很高,你們住不起。」說到底,我們都困居在千層派似的結構之中,而島國不上不下。不上不下的人就要再往下踩個兩腳,才覺得爽,覺得人生從此好值得。

八嘎囧,或說整個三重,成為了自以為身處中心的人夢中的邊緣,承擔了某些幼稚者的心理輔導任務。看見沒有,那兩位呼嘯而過的、刺半甲的少年,身上插滿了諸多歧視者之箭,就像壇前以利刃自傷,證明神蹟的父兄。他們展現的是一種本土的陽剛氣概,放到了美國就是鄉村音樂,放到了北歐就是維京海族,只有他們被賤斥。

我深深為他們感到不平。收著名牌、紮著襯衫的傢伙開著平價小車遠去了,他去約會,掂掂預算,選了間位在臺北市中心的,服務生嘲笑著臺灣國語的,用叉子吃麵的餐廳。他坐著等待他的女人,把玩著素昧平生的胡椒瓶。我的精魂飛過了淡水河,到了餐廳的前面,敲了敲玻璃門,提醒著這位小哥:看看,看看,這些歡呼著的少年,他們比你更自由。

亮粼粼的背。亮粼粼的,流著水的背。肌肉抖動的背。我與我的精魂從堤防上站了起來。眼前的淡水河伸展著牠青灰色的,溼淋淋的肌肉。我想起了我高中的同班同學。三重來的同學,天生帶著野的氣味。他們一個比一個驃悍。閉上眼睛的我,看見他們拿著球棒,一格又一格打破違停在家門口的車窗。玻璃濺到了他們的背上,像汗水一樣亮晶晶的。然後是血。細小的玻璃碎片扎入了他們厚實的背。他們互相鬥毆著。

我哭叫著,而勃起了。

櫻桃小丸子裡的那對小帥哥正在討論勃起。他們邀請我一起加入討論,我暢談我的經驗。尖叫妹與排球姊也不甘示弱,分享著她們對於生理期的理解。

小男生與小女生分享著正確的知識。那是在市中心近乎不可能的事。我在市中心的某一座明星國中代過課。學生比我還要成熟,各種外省臉廓在小小的初青春期的臉上旺盛。在三重,我們創造了自由飛翔的空間,解惑著他們有權擁有的知識。我生命中最大的成就。

我忽然注意到了:小帥哥之中,比較黑的那一個,手上包紮了傷。

「你怎麼了?」

「喔,」他忽然有點驚慌失措。「我不小心打破玻璃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再也沒有出現了。

「他喔,」又之後,其餘的同學七嘴八舌告訴我,「因為主任打他,他太不爽就還手了。以後都不會來了。」

「他自壞了。」他們說。

後來我才曉得,自壞這個詞彙,就是自我放棄、自己變壞的意思。

小胖、尖叫妹、排球姊,以及剩下來的那一個比較白的小帥哥,用這個詞指稱他們的朋友的未來。也許他們是最敏感的?也許他們已經預見了他們的朋友的人生?我不曉得,也許他們早就見多了的——就在他們這個年紀,人生將分成兩種,自愛,與「自壞」。

我微微失望了。終究是我浪漫了三重,以為這裡有體制外的全然自由。然而國三到了,他們不待命令,自己歸隊了,臣服於更大的命運之中,拋下了「自壞」的友朋。我曾以為三重不是這樣的。薑母鴨的薄霧多了一層悲傷。

上課上到一半,同學們低聲通風報信:他姊來了。他姊來了。

「誰的姊姊?」我問。

「就○○○的啊。來退費的。」

○○○,就是比較黑的小帥哥。

一樣的妝容。一樣的微汗。辣妹在櫃臺,小心翼翼收起了一個牛皮信封。她沒有像那天一樣大吼大叫,又踢又踹,而是低低靜靜,不斷對主任鞠躬道歉。

她看見了我,微微停了停。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認出我。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記得我。

她拎著提包走遠了,往那個光亮的三角廣場走去,走入了豔麗的陽光,無助的人民的奮鬥之中。

林佑軒
臺中人。夏天生,數日後國家解嚴。臺灣大學畢業,空軍少尉役畢,文化部藝術新秀。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臺北文學獎小說首獎、臺大文學獎小說首獎等項,入選《年度小說選》、《七年級小說金典》等集。小說集《崩麗絲味》(臺北,九歌)二○一四年秋面世,希望你喜歡。

※ 本文摘自《書說新北》,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