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抬頭看我,眼中充滿淚水,她說,「你一定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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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抬頭看我,眼中充滿淚水,她說,「你一定得死。」

文/阿爾貝托.安傑拉

我在十二歲以前只是個普通的小男孩——可能比其他人害羞一些,也不喜歡跟人打鬧,不過還算得上快樂又健康。

在一九八八年的一月某日,我放學回家,抱怨喉嚨痛,從此再也沒有回學校上課。那天之後的幾個禮拜、幾個月,我停止進食,每天狂睡,抱怨走路時有多痛苦。被我放棄的肉體越來越虛弱,思維也是:先是忘記發生不久的事情,再來是替盆栽澆水這種例行公事,最後連親友的臉龐也記不得了。

我慢慢忘記我是誰、這裡是哪裡,語言能力漸漸退化。發病後大概過了一年,我躺在醫院病床上,最後一次開口說話。

「何時回家?」我問媽媽。

我的肌肉流失,四肢痙攣,手掌腳掌像爪子一般往內曲起。我的體重直落,為了不讓我餓死,爸媽得要叫醒我餵我吃東西。爸爸抱我坐直,媽媽用湯匙將食物塞進我嘴裡,我則是反射性地吞下。除此之外我無法動彈,我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我陷入某種清醒的昏迷狀態,因為醫生無法診斷出背後原因。

起先醫生以為我的問題出在精神方面,於是我在精神科病房住了好幾個禮拜。等到精神科醫師無法說服我飲食,他們終於接受我的病因存在於身體,而非心理,那時我已經嚴重脫水,需要急救。經歷了腦部掃描以及腦電圖檢測、核磁共振掃描、血液檢驗,我接受肺結核、隱球菌腦膜炎的治療,最後還是得不出結論。他們試了一種又一種藥物——氯化鎂、鉀、兩性黴素、安必西林——全都毫無效用。我已經跨出醫學掌控的國度,沒有人能救我。

醫生大概花了一年才坦承他們已經無計可施。只能說我罹患了某種退化性神經疾病,原因和療法不明,建議爸媽送我進療養機構,任由病情自然發展。那些醫藥專家禮貌而強硬地脫手,那些話的言外之意是要我爸媽等到死亡讓我們解脫。

於是他們帶我回家,媽媽辭去放射線技師的工作專職照顧我。身為機械工程師的爸爸工作到好晚好晚,通常沒辦法在大衛和金姆上床睡覺前回家。他們撐不了太久。我在家待了大約一年,等到我十四歲,他們判定我白天應該要待在現在這間療養院,每天晚上再接回家。

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裡度過數年。爸媽甚至在起居室地上鋪了床墊,這樣一來他們跟金姆、大衛就能學我躺在地上睡覺,希望可以更靠近我一些。但我就像個空殼子,對周遭一切無知無覺。然後有一天,我開始返回人世。

我想我的意念是在十六歲左右開始甦醒,到了十六歲那年,它恢復完整:我知道我是誰、這裡是哪裡,也能理解我的人生被奪走了。如果說我剛醒來時以為自己睡在冰屋裡,那麼我很快就發現其實我是被埋在冰河下。完完全全埋入深處。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起先我想抵抗命運,做一些細微的記號,引導旁人找到我,就像糖果屋故事裡那對兄妹靠著麵包屑找路走出黑暗森林。但我慢慢瞭解到再怎麼做都不夠:雖然我回到人世間,沒有人完全知曉發生了什麼事。

我慢慢重獲頸子的控制權,開始朝下朝右抽動腦袋,偶爾抬起頭或是微笑,大家卻搞不懂我的新動作有什麼意義。他們不相信奇蹟會二度上門:我已經活過醫生預告的死期,沒有人想到還能再次遇上神蹟。我開始用是、否來「回答」簡單問題時,他們以為這只是最基本的進步。沒有人想到我的回應或許意味著我的智能沒有受損。從很久以前醫生就告訴他們我的腦部嚴重損壞,因此當這個年輕人挺著僵硬的四肢、眼神空洞、口水流了滿下巴,他們只看見表象。

因此,我受到照顧——餵食、灌水、擦拭、清洗——卻從未真正有人注意到我。我一再要求不受控制的四肢比個手勢,讓其他人發現我還在這裡,然而它們總是不肯就範。

我坐在床上,爸爸幫我脫衣服,我的心臟狂跳。我希望他知道、理解我已經回到他身邊。他一定要看到我!

我盯著自己的一隻手,命令它動一動。所有的心力都濃縮到這個動作上頭。我盯著手臂——祈禱、哄騙、告誡、哀求。我感覺到它回應了我的懇求,心臟漏了一拍。我的手臂高高舉在頭上揮舞。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努力展現些許徵象,我終於回到現實世界了。

可是我看著爸爸,他臉上沒有驚嚇也沒有訝異。他只是繼續幫我脫鞋。

爸!我在這裡!你沒看見嗎?

爸爸還是沒有注意到我。他繼續幫我脫衣服,我的視線不情願地滑向手臂,這才發現它根本沒動。無論我的願望有多強大,它唯一的成就是手肘附近一條肌肉的抽動。這個動作太小了,我知道爸爸絕對不會發現。

怒氣填滿我全身,我要爆炸了。我開口喘氣。

「孩子,你還好吧?」爸爸聽見我粗啞的呼吸聲,抬頭詢問。

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直視著他,期盼我沉默的渴求能夠傳達出去。

「扶你上床睡覺吧?」

睡衣從我頭頂罩下,我被扶著躺平。憤怒啃咬我的內臟。我知道得要關閉這份情緒,不然會痛得太過頭。若是不讓虛無吞噬,我就要瘋了。

有時候我試著呻吟,希望如果有什麼聲音從我胸中逸出,會有人納悶那是什麼意思,可是我就是發不出半點聲音。在之後幾年內,我偶爾會嘗試說話,卻永遠脫離不了沉默。我沒辦法拿筆寫下留言或是開口求助。我被放逐到孤島上,希冀在我體內挖出溝渠,獲救的夢想煙消雲散。

恐懼率先降臨,接著是苦澀的失望,我只能指望自己撐下去。像是縮回殼裡的烏龜一樣,我學會用幻想逃避現實。我活過一天又一天,最後不再努力回答或反應,只是表情茫然地盯著這個世界。我知道這輩子都得如此無力地度過。

在其他人眼中我跟盆栽沒什麼兩樣:只要澆水、擱在角落就行了。大家都太習慣我不存在,以至於沒注意到我又出現了。

畢竟我被封在箱子裡太久太久。我們都是如此。你是不是難搞的小孩?情緒化的情人?愛吵架的手足?或者是飽受折磨的另一半?這些箱子讓我們更好理解,但是也囚禁住我們,因為人們無法看透它們。

即便真相遠遠超越我們自以為的表象,我們對彼此都懷抱著既定印象。這就是為什麼我進步到可以用轉頭或微笑回答「想喝茶嗎?」這類簡單問題的時候,還是沒有人要問我的意見。

對大部分見到我的人來說,我只是一份工作。在療養院員工眼中,過了這麼多年我只是個不惹眼的熟悉擺設;在爸媽遠行時幫忙照顧我的其他單位人員眼中,我只是個短期病患;在幫我看診的醫生眼中,我「沒有多少指望了」,當我像隻海星躺在X光檢驗床上的時候,某個人確實是這麼說的。

除了我,我爸媽都有全職工作,還有另外兩個小孩要照顧,不過從幫我換尿布到剪腳趾甲,他們全都一手包辦。處理我的生理需求耗費許多時間與精力,難怪爸媽沒空靜下來思考我是不是挑戰了醫學的極限,在奇蹟的加持下大幅恢復。

因此,我一直留在許久以前旁人替我封裝的箱子裡。這個箱子上只印著一個詞:智障。

****

維娜幫我按摩手臂,她對付我僵硬的肌肉,雙手動作毫不間斷,柑橘精油的氣味刺鼻而甜美。我盯著她,她抬頭對我微笑,我又一次納悶為什麼沒在希望首次降臨時就注意到它的存在。

起先我只知道維娜笑起來不會露出牙齒,還有她翹腳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會緊張抖腳。她以舒緩照護者的身分來到我的療養院,我很快就注意到這些細節,因為如果別人不跟你說話,你也只能盯著他們瞧。可是維娜一對我開口,我就意識到我絕對不會忘記她。大部分的人對著我說話、在我身旁說話、隔著我說話、談論我的事情,一旦哪個人沒把我當成巨型根莖蔬菜看待,我一定會牢牢記住他。

某天下午,維娜跟我說她肚子痛。多年以來我已經聽過身旁的人坦然說出各種私事,他們以為我的神智不在這裡,口無遮攔。我只是不知道某些照護員的健康問題其實不值得一提:某人的丈夫得了阿茲海默症,另一個人腎臟有毛病,某個女性的陰道腫瘤害她幾乎生育無望。

可是輪到維娜跟我說話的時候感覺完全不同。她不像其他人,不是在說給自己聽、說給別人聽,甚至是說給空蕩蕩的房間聽。她是在對我說話,如同與年齡相仿的友人閒聊,分享宛如陽光中的塵埃一般飄過她心頭的思緒。每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有過這樣的聊天經驗,但我從沒體驗過。不久,維娜開始向我透露一切,從她祖母的病情讓她多傷心,到她剛養的小狗,還有她滿心期盼的新對象。我幾乎覺得自己正在結交第一個朋友。

這就是我開始直視維娜的原因。我不常這麼做,想抬頭的時候腦袋往往像是一塊空心磚,而且我極少與旁人平視,因為我總是坐在椅子上或是躺著。實在是太費勁了,我早就放棄跟那些對我視而不見的人四目相接。每天我坐上好幾個小時,茫然盯著半空中。不過這些都變了——維娜開始幫我跟幾個病友芳療按摩,舒緩我們扭曲的肢體。躺在床上,讓她揉捏我疼痛的肌肉,聽她對我說話,我可以用眼神追隨她,一點一點地從我遁入的硬殼裡往外窺看。

維娜直直看著我,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做過了。她看出我的雙眼真的是靈魂之窗,越來越相信我理解她說出的一切。但她要如何說服其他人,這個毫無反應的幽靈男孩不光是一個空殼呢?

月分累積成一年,然後是兩年。大概在六個月前,維娜看到電視節目上說某個中風後沒辦法說話的婦人經過協助,終於有辦法與外界溝通。之後,她馬上趁著附近一間醫療機構對外開放的日子,跑去聽專家說明有什麼辦法能夠幫助不能說話的人,接著興奮地回來告訴我她得到的資訊。

「他們用開關跟電子設備幫助人們溝通。」她說:「馬丁,你覺得你辦得到嗎?我相信你可以的。」

其他療養院的工作人員也去那間機構拜訪過,但他們不像維娜那麼有信心,認為我是合適的受試者。

儘管遭受種種質疑,維娜毫不動搖。她心中已經燃起了堅信不移的火焰。向旁人一遍又一遍解釋她認為我能夠理解話語之後,她找我爸媽詳談,他們終於同意讓我接受測驗。在明天他們要帶我去的地方,或許我終能獲得打開監牢門扉的鑰匙。

「你會盡力表現,對吧?」維娜看著我說。

我能看出她的擔憂。疑慮閃過她的臉龐,宛如晴天時高速飄過地平線的雲朵。我對上她的目光,好希望可以告訴她我會運用每一根肌肉纖維,把我作夢也想不到的機會發揮到極致。我第一次接受像這樣的評估,我要使出渾身解數,傳達出一些細微的訊號,證明我值得受到旁人關注。

「馬丁,你一定要盡力。」維娜說:「讓他們見識一下你的能耐,這很重要,因為我知道你做得到。」

我看著她。她的眼角閃動銀色淚光。她對我的信心是如此強大,我一定要回報她。

***

「看看我們!」媽媽對爸爸尖叫:「我們家亂成一團。馬丁需要的特殊照顧我們做不到,我不懂你為什麼不給他這個機會。」

「因為他需要跟我們在一起。」爸爸吼了回去:「不是跟陌生人相處。」

「你想想大衛跟金姆。他們怎麼辦?大衛以前好活潑外向,現在他越來越退縮了。我知道金姆看起來很勇敢,但她需要你更多的關注。她想跟她的爸爸好好相處,可是你總是在忙馬丁的事情。除了他跟工作,你沒有留給我們半點機會。」

「對啊,沒辦法,因為只有我在照顧馬丁,不是嗎?抱歉,瓊安,我們是一家人,他是我們的一分子。我們不能就這樣送走他。我們要待在一起。」

「羅尼,為什麼?你把他留在這裡是為了誰?為了你,為了馬丁,還是為了我們?你為什麼無法接受我們沒辦法照顧他的事實?

「到別的地方,讓專業人士好好照顧他,他會過得更好。我們可以去探望他,金姆跟大衛一定會比現在快樂。」

「可是我要他待在這裡。我不能讓他離開。」

「那我、金姆、大衛呢?這對我們沒有半點好處。我們受不了了。」

爭執永無止盡,他們互相角力,想要說服對方,對話失去控制,我全都聽在耳裡,很清楚自己就是源頭,心裡期盼可以躲進安全的暗處,再也不用聽到這些吵鬧。

有時候格外失控的爭吵一結束,媽媽會衝出門外,可是某天晚上,爸爸把我帶上車開了出去。我納悶我們還會不會回家,心中被罪惡感填滿:我對我的家人做了什麼?他們的遭遇全是我的錯。我死了對大家都好。最後我們當然是回家了,每次爭執完總會出現的凝重沉默又一次讓四周空氣凝結。

其中有一場我絕對忘不了的爭吵──爸爸衝出門外,媽媽坐在地上哭泣。她雙手扭成一團,口中哭號呻吟,我感覺得到赤裸裸的悲傷從她身上溢出:她看起來好孤單、好困惑、好絕望。我真想安慰她,從輪椅上站起來,拋下這副帶來龐大痛苦的軀殼。

媽媽抬頭看我,眼中充滿淚水。

「你一定得死。」她緩緩說著,定睛看我,「你不死不行。」

當她說出這些字句,我覺得世界離我好遠好遠,而我只是茫然盯著她,看她起身,把我丟在靜悄悄的房間裡。我真想聽從她的命令。我好想離開我的人生,因為這些字句遠遠超出我的承受限度。

時光流逝,我漸漸學著去理解媽媽的絕望。坐在療養院裡,聽別人的家長說話,我發現好多人和她一樣受盡折磨。我一點一點理解媽媽為什麼難以跟我相處──我只是她曾經摯愛的健康孩子的殘酷仿冒品。她每看我一次,眼中只有留在原處的幽靈男孩。

那股黑暗的絕望不是我媽媽的專利。在她對我說了那些話的夜晚之後,過了兩三年,有個名叫馬克的寶寶被送進療養院,他的學習障礙太嚴重了,得要接受鼻胃管餵食;他從沒說過話,也沒有人指望他能活多久。我沒有真正看到他,因為他成天躺在嬰兒床裡,只聽得見他發出的聲音。我也知道他母親的嗓音,雖然她送馬克進來的時候,我大多躺在地上,但她的聲音越聽越熟。因此,某天早上我聽見她跟麗娜的對話。

「每天早上一醒來,我都會度過一小段記憶朦朧的時刻,覺得好輕鬆、好自由。接著現實洶湧地回歸,我想到馬克,又一天,又一個禮拜,我想著他是不是在受苦,他還能活多久。

「可是我沒有馬上起床去找他。我只是躺在原處,看著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窗簾被微風輕輕吹起,每天早上我都知道自己是在凝聚去嬰兒床看看的勇氣。」

馬克的母親不再與命運對抗。她接受兒子隨時都會死去的事實,每天早上等待馬克的死期降臨,不知道在那一刻會有什麼感覺。她跟我媽媽都不是冷血怪物──她們只是太害怕了。我早就學會原諒媽媽的錯。

※ 本文摘自《困在身體裡的男孩》,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