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等待的是什麼?一個所在、一個人、或是一個神?
文/蔣亞妮
每個讀文學的人,至少都要讀幾回史鐵生。
我和同儕差得不多,初讀他那篇寫命與生如滿弦般的〈命若琴弦〉時,是十八、九歲。我並不聰穎,他的小說於我,大約就和他筆下的老瞎子和他好不容易弄來的電匣子(收音機)一樣。那時的我聽是聽見了,卻看不見。
直到現在,我都無法說自己懂得史鐵生了,大約我還未彈斷自己命中的千弦。我是疲懶的存在者,對於存在與本質的界限,從沒有掙扎著弄清過。也許「存在」這件事確實先於本質,人首先存在,然後才自己決定生命的目的。於是,人才會和三弦琴大不同,琴的存在必須先有其目的,才被創造、才能存在。
後來的史鐵生,許多人在談起他時,總會一併談到存在主義。但我卻總記著史鐵生曾說過:「西方有存在主義,也就是沙特講的存在哲學。我對存在的理解並不像他們實在,歸根到底,我仍然是東方的,存在的核心是一種虛空。」每次我讀起這段訪問,總能稍感寬心。為著自己也並不怎麼實在的了解過「存在」,感到被撫慰。
後來的我,花了一段時間,大約至少有彈斷五十根琴弦的時間,一一踏上了許多史鐵生雙輪曾滑行過的石子地、黃沙和樹林。在北京讀書的一小段時間裡,我去了許多次的地壇,為著史鐵生筆下的地壇甚至寫過篇小文。而那時的地壇,早比從前更添塵土,史鐵生筆下的地壇,我已如何都感覺不到了。反而是不遠處的雍和宮、一旁的茶樓,全都密密將它覆蓋,連灰色都變得黯淡。也許正是如此,後來的史鐵生終究搬遠了地壇。在他2002寫就的另一篇文章〈想念地壇〉中,就曾自白,之後他也不常去地壇了,因地壇早已面目全非。
後來的他,所幸還能在想念之中見到地壇,如他所寫:「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後來的我,除了地壇,也曾去到延安附近。去了可能是在他還未癱坐輪椅前,憑雙腳行過最遠的那塊土地,也是他筆痕深劃出的「遙遠的清平灣」。如果說,我的地壇滋味其實更多來自它對面那間廣式茶樓,那麼我的清平灣就全是泡饃、白饃的風味。我並不是因為史鐵生才來到此處,也直到我吃著不知第幾口的白饃時,才想起他曾說起,饃也叫「子推」,模糊的想起是因為要紀念春秋文人介子推的緣故。
那時的我,早已超過他在延安的年紀,也超過了他失去行走能力的年紀。卻就是那麼的晚,我才了解到為什麼總有人說存在主義是一種悲劇。許多人會拿史鐵生和卡夫卡相比,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曾絕望的在現實肉身的苦痛中書寫。在史鐵生寫《務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和《病隙碎筆》時,他的尿毒症已相當嚴重。卡夫卡也曾在因結核病惡化而不能進食時,寫出了短篇小說《飢餓藝術家》。
我雖了解了,卻不敢說出同意。直到今日,我仍無法說出存在主義確是一種悲劇,就像我從不覺〈命若琴弦〉或〈毒藥〉是齣悲劇。曾經,我遇過一位在京的師長,他和我說過:「人生若覺不幸運,只因未讀史鐵生。」我卻不明白這「不幸」,不知是從史鐵生悲劇般的病史,還是因他許多回對上帝的呼喊、對自我稱謂的存疑中,推結而來的。
直到多年後,某一個黃昏我在採訪馮翊綱老師時,他忽然提起了賴聲川。他好奇地想透過我問問是否有人發現了,其實賴老師的作品始終都是一種「等待果陀」的存在。「果陀」(Godot),是英語加德語中上帝的合稱,有人等待上帝、有人等待意義。而史鐵生等待著四百年來不變不動的地壇,就像等待果陀。史鐵生的地壇,就是它的果陀,它的零度,可以為它放棄人間繁華。
我無比羨慕那些有果陀可以等待的人。
所以,〈命若琴弦〉中老瞎子有著一千根待彈斷的弦,就像〈毒藥〉裡始終等待吞下毒藥時間的老人。或許,史鐵生的生命就是小說,小說寫的也無脫生命,不論是〈命若琴弦〉還是〈毒藥〉,當中的解藥和毒藥全為虛假。幸福不是真的,但悲劇也不是真的。
至此,我才能稍微堅硬些的說出:「我不曾因為讀史鐵生,而感覺幸或不幸。」當然,我們可以從結果來說,他們誰都沒等到一生追尋的完結,不管那完結是喜或悲。但等待果陀的重點,一直都是等待,而不是果陀。
我翻開我在北京時寫下的那篇短文,它也叫〈我與地壇〉。雖叫我與地壇,我卻是我,而非史鐵生。那年的我,大約曾隱微的感應到一種書寫中有所等待的夢幻神聖,於是寫下:
忽然發現,在課堂裡或餐桌上,那些我分神偷看、幻想地壇的瞬間,都是因為羨慕。
我不是不愛港式點心和北京青年的笑聲,只是更想要找到我宿命中的地壇,城市反而不再重要。它在海島之外或是在這整片大陸之外?找到它的那一天,我可不可以毫不猶豫的寫下我與它,讓它覆蓋?
有所等待,也是意義。
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找到一處可以為其書寫一生的所在,或是那一人、那一神,但時間本就還未走到可供倒數的琴弦時刻。時間只是移到了不久之後,不久之後的現在,我除了小說,也很喜歡史鐵生的長篇散文集《病隙碎筆》。他的碎語與提問、他的自辯與自答,都讓他的散文和小說一樣絕妙,有高度的技藝卻也無比天才。
繁體版的《病隙碎筆》內封中,印了一段摘錄自內文的話,小小的字寫著是:「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我翻閱內文,史鐵生細說了原由,他說:「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我們需要彼岸,但彼岸不一定存在。所以史鐵生經常與上帝對話,雖然他從未見證上帝的神蹟,可他依然需要上帝,這無關虔誠。
因為這些只是存在的過程。
我不知道,也沒讀見史鐵生一生等待的尾聲是什麼。他的果陀,不知是上帝,還是地壇時光,或是未可言說的愛情。但我知道,那段在等待果陀中不斷重複著的大哉問,一人總會在放棄等待前問對方:「他要是來了呢?」另一人總會說:「那咱們就得救啦。」於是,等待被拉長,結果始終在路上。
史鐵生也一直在等待,和他筆下看不見的老瞎子、想找出毒藥真相的老人家一起等著。我們不也都是,為著命中該彈斷的千根琴弦,寫著、活著、等待著。
※ 本文摘錄自《幼獅文藝 05月號/2017 第761期》〈生命就是等待〉,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