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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人都怕這層膜一旦迸裂,自己會變異成一個陌生人」

文/廖梅璇

許久以前,和朋友騎車上山,經過城郊的精神病院,好奇往裡窺探,那時我渾然不知往後有十年時間,我會不斷出入這幢建築。

剛開始接受治療,櫃檯有一位精壯猛男,冷氣下只套著一件小背心。近一兩年他已穿上針織衫禦寒,批價時可看到他頭頂髮叢微稀。十年來醫生開出的無數顆抗憂鬱藥物,也逐漸平息我曾洶湧的病情,只是最後已分不清是藥物或時間,形塑出如今這個我。

回顧十年前醫院的候診區,少了 iPad 和智慧型手機分散注意力,病人只能仰望吊掛式電視。電視多數時候都在播放動物星球頻道,為了避免刺激病人情緒關閉了音頻,殊不知少了聲音,畫面閃爍的色彩光影更顯鮮烈,將等待的煩悶蒸騰為焦躁,凝結成陰鬱氣壓,瀰漫整個候診區,悄然喚出病人內心的魑魅,搔抓著胸膛。

有些人用意志力遏阻內在的騷亂。他們駝著背,把頭埋進雙臂裡,緊抱住自己,試圖攔住怨憎漫溢。這是一場艱難的搏鬥,每秒都有千萬個念頭從腦裡蠕蠕往外鑽,爬過肌膚毛孔,細微痛癢交融為體表一層蠢動的膜。精神病人都怕這層膜一旦迸裂,自己會變異成一個陌生人。

我曾在等待看診時用雨傘擊打門診室牆壁,只因牆面在注視下曝白發亮,亮到令雙眼刺痛。起初我只是用傘尖輕敲牆壁,算是下意識一種無言的抗議,但隨著敲擊力道一下下反彈顫動,傘尖回擊白牆的力量愈來愈強,我整個人彷彿化作傘尖那一點,直往那層將我阻絕在外的白摜去。最後護士跑來按住我手臂,我才驚覺心裡的獸已縱躍過界,對這個世界發出怒吼。

我也曾在走道上,聽到隔壁候診區傳來咆哮,一個與我錯肩的胖子回頭探看,迎面一個清秀女孩從轉角追出來,狂暴的髒話雷鳴般陣陣劈落,在走廊迴盪如鬼嚎,令人無法相信發自女孩的嘴。我和胖子都被震懾住了,轉身落荒而逃。兩個護士趕緊一人一邊攙著女孩,半推半哄將她押進診間。所有病人同時轉頭,望向診間緊閉的門,臉上壓抑不住惶恐──病人都有共同的隱憂,害怕精神病如癌細胞蔓生占據身體,在某一刻完全取代原本的靈魂,使人化身為獸,被驅逐流放出人類社會,陷入絕望的孤立。恐懼盤踞著病人腦海核心,宛如希臘神話中囚禁在迷宮深處半人半牛的怪物,而怪物吞噬的犧牲者,便是病人的自我。

因而在候診區,不少人會互相攀談,無論是為了排遣等候的不耐,抑或為了尋找同類,確認自己不是孤獨痛苦著。有女子用毫無起伏的僵滯語調,不斷講述被性侵的遭遇,彷彿如此就能假裝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不是她,不是被凝凍在事發當下無法逃離的她,不是被夢魘侵擾的她。也有父母傍著癱軟如爛屍的兒女,不厭其煩對聽眾細數照料精障者的辛勞,但從孩子偶爾冒出的喃喃自語,一絲微弱的反駁,令人悚然發覺精神病患束縛衣前身,竟是愛的枷鎖。我一般不會加入候診區的談話,但旁觀他人勉力組構起零碎的語言廢五金,重現燒熔焦黑的人生經歷,我身上恍若長出其他病人的傷口,洋溢著血腥味。憂鬱症把我變成一個專精嗅聞痛苦的葛奴乙,敏銳追蹤他人的傷痛,駁雜情緒感染著我,在我血肉中蓬勃孳生。

前不久我目睹了一場細緻展演的言語霸凌。門診室前一名妝容端整的女子,認出之前在病房結識的病友,頻頻驚呼:「哇!你怎麼胖這麼多!」對方是個垮坐在椅子上的年輕男子,面對女子誇張的語氣,略抬起眼皮窘笑,一身虛浮贅肉裡隱藏著清俊輪廓,但精神病像一場黑雨的洗禮,把他整個人泡脹成不斷滲汗的融蠟。女子坐到他身邊,殷殷追問:「你現在有沒有工作?」「找不到。」男子疲憊地抹把臉。「怎麼會找不到?你看我,我之前也沒有辦法,結果你看……」女子聲調上揚,潔白針織衫勾勒出控制得宜的纖細身形,在男子溼臭鬆皺的T恤旁散發出獲得救贖的光暈。男子仍好脾氣笑著:「我學歷太低了。」

如同正常社群,病友會相互扶持,也互相競爭,同為精神病患,更懂得辨識對方心理上的阿基里斯腱。女子不一定意識到這是暴力。她可能仍被魍魎纏身,才需要回來看診,因而下意識用言語攻擊復原情況不如她的病友,彷彿藉由踐踏更弱勢的人,能將位階抬升到與正常人齊平,彌補隨時可能踩空,跌回疾病泥濘的恐慌。令我心驚的是,我原以為在這類情境中,我一直是無力還擊的受害者,見到女子我想起,其實我也曾不自覺戳刺他人軟肋。病人永遠恐懼自己會淪落到精神醫學手冊量表底層。量表底層冥頑乖戾的精神病患不是人,是需要隔離禁錮的變種異獸。恐懼驅使我們去追獵同類,相濡以沫的情誼,扭曲成獵人與獵物的屠戮。

精神病院表面上位階最高的人是醫生,一整套精神醫學知識體系在背後支持他,而門診室的空間也反映了醫病權力關係。橫亙在醫生和病人間的診療桌,擺設非常像教師辦公桌。病人從進門到落座都對著醫生,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無所遁形,醫生卻將身體大部分藏匿在桌下,遮斷病人視線。作為機構裡的矯治者,醫生也像教師,扮演著溫和的威權角色,用訓練有素的話術軟化病人心防,以關懷為名,從病人口中套取傷痕累累的生命史諸多細節。對某些病人而言,醫生就像他們未曾擁有的理想父親,他們忍不住將匱缺的欲望投射到醫生身上,甘心服膺開明專制的父權。儘管所有精神醫學教科書都教導醫生避免移情作用,醫生大抵都心照不宣,輕微的移情有助於讓病人聽命,使治療更順利進行。

精神醫學臨床上有移情作用,也有反移情作用。醫生對反移情理論的態度多半很彆扭,承認在治療過程對病人代入自己情緒的投射,有損理性權威的形象,就像偉人銅像不該黏附蛛絲。我的精神治療師,是個從頭到腳都符合台灣對專業女性樣貌期待的聰慧女子,除了過於甜美的嗓音和柔褐捲髮。她很在意美貌阻礙她建立起專業上的信任感。每當我以精神醫學術語反駁她的分析,可以從她頻繁的眨眼,看出她在按捺心中的不滿,或許我讓她想起以前小組討論時質疑過她的女同學,一個嫉恨她的同性。她自許要當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的徵狀病因,但我在鏡中看到的是一個優雅緊繃的女子,眼光掠過我,停駐在病歷工整的字跡上。

另一位開藥給我的醫生,大概因為無須像女醫師戰戰兢兢走在性別刻板印象與醫療專業糾合而成的鋼索上,單純直率得多。有一次我向他抱怨,精神病院只是收留像我們這樣被資本主義巨輪輾壓到再也榨不出生產力的渣滓,根本不把病患當成獨立個體對待,他坦白承認他也只是龐大醫療機構裡的螺絲釘,他也夢想擁有一間私人診所,給每個病人充足的時間傾訴,而不是如我所言像在分類回收廢棄物。人都是憎惡工作的。精神醫師的祕密是,他們憎恨作為工作對象的病人。他們憎恨病人一個個來到診間,揭開靈魂的瘡疤,使他們不得不呼吸盈滿一室的惡臭情緒。

醫生深知,儘管精神醫學體系為他們打造出神的光環,他們其實無能拯救靈魂,更無法預知病人何時會捲入暗潮滅頂。多年前我曾自殺未遂,近一個月後才向醫生坦承,向來溫和的醫生臉色突變,憤怒的陰雲積在眉頭。被救活後我對外界完全麻木無感,見到醫生發怒,心底反而生出奇異的愧疚與同情。精神病人內心泉湧的死亡驅力,永遠藏在醫生無法到達的某處,那是他們如何探索也無法觸及的絕壁。

服用藥物這麼多年,藥物瀝淨我狂亂的知覺,將腦袋清空成候診區白牆,空白、枯燥、缺乏想像,據醫生診斷,這代表病情好轉。醫生建議我不妨找份安穩的工作,漸進回歸社會。我啞然失笑。當初在多重壓力下崩潰,最後一根壓垮我的稻草便是工作上的挫敗與過勞,如今職場生態只會隨著經濟情勢衰頹更為嚴峻。況且我懷疑,現在是否還有真正穩定的工作?這真是弔詭的循環。

或許好轉真正的意義,是藉由藥物與疾病共存。藥物陪我捱過難眠的夜,比父母親密,比戀人執著。是否我會倚賴藥錠膠囊度過餘生?有幾次擅自停藥,戒斷作用由裡而外舐遍全身,像是有無數幼蛆鑽蝕骨髓,眼淚鼻水口水大量溢出,身體稍微挪動便劇烈暈眩,只能將動作分解成無數格,拖著彷彿行將四散的肢體,緩慢移到定點。戒斷的痛苦馴服了我,我從此盡可能乖乖吃藥。

有段時日精神狀況和緩許多,醫生也判斷可以逐步減藥,但每次努力戒除了一陣子,只要發病時吞下一顆抗焦慮劑,之前累積的成果便重新歸零。它的藥效如此強大,即使知覺漲氾至瀕臨瘋狂,瞬間就能讓驚濤駭浪的情緒恢復平靜,彷彿方才的抽搐嚎啕只是幻覺。下次再發作,無論如何克制,最後我總是迫不及待吞下那顆粉紅藥錠,等待寧靜擴散全身。我拿捏著上癮的風險,在反覆減藥的輪迴中輾轉掙扎,如是十年。

現在醫院的候診區安靜舒適,中產階級病人增多,隨處可見穿著潮T拎著名牌包的時髦男女,盯著 iPad 和智慧型手機。還有高級公務員提著公事包來看診,要人通報身分,勞動醫師步出診間寒暄。過去套著汗衫藍白拖的勞動階級病友到哪裡去了?也許隨著經濟惡化,他們的支援網絡撤除了援助,他們便被貧病的重力拖曳跌落黑洞。也可能在精神病漫長的煎熬下,病人和照護者意志體力都逐漸乾涸,最後選擇走進永恆的幽蔭。有時聽到候診區耳語,聲音一低,通常就代表某條生命從世間消失。他們是被世界遺棄的塊肉,只剩一個無臭無味的代號,說出口轉瞬即逝。

精神疾病復原之路迢遠無盡。看完診去批價,我望著櫃檯人員熟識的面孔,腦中驀然響起一句歌詞「離開是為了回來」,在號碼燈跳動下,旋律有些走調。然而病人離開精神病院時總是高興的,彷彿內心的迷宮歧路,最終都可由醫院大門通往出口。醫院有接駁車直通捷運站,等車的隊伍是我見過最文明的乘客。人們在接駁巴士這個與外界聯繫的中介空間,不再熱絡交流,而是收斂自我,殖生出一層常人的擬態外殼,預備回歸醫院外的世界,下車還一一向司機道謝。對照社會新聞種種荒誕現象,被醫院調教到懂得自我規馴的精神病人,似乎是市民社會更好的人選。我也道謝,但有時在魚貫下車之際,我忍不住想尖叫起來,裂解緻密的秩序。我想大喊:我們不是將自我倒進正常人模具就會好起來!就能重生被社會接納!我們!我們離開,是為了回來──

然而在下車之前,離開以後,接駁車從醫院駛下陡坡,窗外可以望見醫院遠方的青綠山巒,坡緣是陰暗的墓碑群。坐在車裡,我記得許久以前一個夏日,和朋友騎車上山,汗溼透了衣衫,毛孔貪婪呼吸著大風,歡悅得幾乎和蟬一同叫囂起來。我沒料到往後會有十年時間進出精神病院,並將憂鬱風乾的幼嫩屍身,埋葬在公墓一角。

※本篇獲二○一三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

※ 本文摘自《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