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以為自己「記得」,但很可能只是「被植入」?
文/李南錫
記憶中的某件事栩栩如生,細部內容記得很清楚,連記憶出自哪裡都十分確信,愈是如此,愈容易相信自己的記憶為事實。但是根據虛假記憶的研究,就算滿足了上述所有條件,自己記得的東西也有可能不是真的。
一九九○年代,童年時期的記憶問題在法律訴訟上受到關注,造成虛假記憶的研究開始蓬勃。一九八○年代與一九九○年代向心理醫生求助的女性中,有許多人表示困擾自己的心理問題根源,來自於年幼時期被父母或親戚性侵的記憶,極為生動且詳細的記憶,使她們的情緒大受衝擊而告發加害者。恢復記憶與治癒相關的書籍進入暢銷排行榜,影響所及,發現童年時期創傷的人們,紛紛提出訴訟。甚至不只童年記憶,連前世治療──挖掘上輩子的記憶,試圖尋找心理安定──都引發人氣。
但在尋找心理治療師之前,一次都不曾想起的記憶,為什麼會湧現呢?
虛假記憶
根據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洛夫特斯(Elizabeth F. Loftus)教授,數十年間的研究結果,人類的記憶相當不可靠。她認為心理治療師在推動「恢復被壓抑的記憶」過程中,引發複雜的社會問題,有必要提出正確的科學解決辦法,因此投身研究相關問題。
一九九三年,洛夫特斯教授進行了簡單的實驗。她首先讓受試者閱讀以童年時期的三項記憶編寫的小冊子。童年時期的記憶事先由受試者的家人提供,但裡面有兩個真正記憶(童年時期實際遭遇的事件)與一個假記憶(在購物中心迷路的記憶)混在一起。之後,洛夫特斯教授請受試者詳細寫下自己記得的內容,不記得的就不要寫。從邏輯上來想,受試者應該會寫下對真實事件的記憶,不會寫下研究團隊故意捏造的購物中心迷路記憶才對。
然而在整體受試者中,約有百分之二十五表示記得自己在購物中心迷路,做出詳細描述,並談起情緒上的衝擊,例如「媽媽要我不要再那麼做」、「那天我實在嚇壞了,以為再也見不到家人,我也知道事情很嚴重啊」、「進到玩具店後迷路了,我左顧右盼,心想事情不好了,好像再也見不到家人一樣,真的好可怕。那時有某位穿著藍色衣服的爺爺走向我,是一位年紀很大的爺爺,頭髮花白而且稀少,爺爺戴著眼鏡」。
生動且詳細的描述,加上情緒衝擊,很容易就相信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但這都是根據研究團隊捏造的假事件,自己再編造出來的記憶,也就是虛假記憶。研究團隊注意的是,在實驗室中閱讀分發下去的小冊子前,這些記憶一次都不曾浮現。就像尋求心理醫生協助的女性,想起了生平從來沒有想過的性侵記憶一樣。洛夫特斯教授沒有做任何誘導提問,甚至提醒想不起來的記憶就不必寫,但還是出現如此驚人的結果。
不過,如果是心理治療師的話,會因為要找出被壓抑的記憶,所以先丟出與幼年期記憶相關的線索。接受治療者,如果將電影或新聞報導中看過的兒童性侵畫面,與自己的經驗結合,覺得會不會自己也是那樣的話,漸漸就會製造出記憶。
洛夫特斯教授在其他研究中,讓童年時期曾去過迪士尼樂園的學生看了廣告照片,照片中迪士尼樂園裡賓尼兔牽著一個小孩的手。研究團隊請那些看過照片的受試者,具體描述童年時期在迪士尼樂園內遇見賓尼兔的畫面。參加實驗的學生中,有百分之六十二記得與賓尼兔握手,有百分之四十五記得與賓尼兔擁抱。有些學生則記得摸過賓尼兔的耳朵或尾巴,甚至還有學生生動地記得,自己給賓尼兔胡蘿蔔。雖然這些學生可能有非常卓越的記憶力,但問題是,賓尼兔並不是迪士尼樂園的角色,所以在那裡絕對遇不到他。那張廣告照片是假的,實驗學生的記憶自然也是假的。
雖然我們總是認為,如果能仔細描述情況(別人或是自己本身),就愈接近事實,但實情並非如此。我們的記憶,並不是被動複製外在環境,然後再「擷取出來」,而是一直主動重組意義,不管要多少生動的記憶都能「做出來」。不只洛夫特斯教授,另有許多認知心理學者說明,記憶的特性不是像蜜蠟一樣,一旦複製後就會留有確切的型態,而是像「變化無常的黑板,不斷地用粉筆與板擦塗寫又擦掉、擦掉又塗寫」。
我們太容易被暗示
洛夫特斯教授在一九九六年發表的《記憶VS.創憶:尋找迷失的真相》(The Myth of Repressed Memory: False Memories and Allegations of Sexual Abuse)一書中,介紹了理所當然的虛假記憶案例,例如威爾科默斯基(Wilkomirski)將幼年時期遭遇的大屠殺經驗,傳神地呈現在書中,獲得讚譽,但事後被揭露所有的記憶都是假的;還有宣稱自己被外星人綁架、九死一生逃脫出來的故事等等。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案例,是一九八八年冷血的殺人犯,因為性侵家人、崇拜撒旦,被兩個女兒告發的英格拉姆(Paul Ingram)。警察採信女兒被父親虐待的證詞,逮捕了英格拉姆。警方為了讓他招認罪行不斷審問,他最終屈服了。長久受到審問的他心神虛弱,按照警察的誘導審問,創造了自己的記憶。當然,因為十分模糊,本人也分不出到底是事實、是夢、是電影,還是新聞報導中的內容。
洛夫特斯教授拜託暗示感受性(suggestibility,可受暗示性)專家,訪問英格拉姆。暗示感受性專家向英格拉姆表示,他的女兒對他提起告訴,罪狀是強制性侵。英格拉姆一開始否認犯行,但是在暗示感受性專家催促他「你回想看看那個場面」後,隔天他就承認了犯行。
但是,上述告訴內容是假的,是暗示感受性專家杜撰的故事。專家主張,英格拉姆之前的所有自白,都是捏造的虛假記憶,是在誘導審問後創造出記憶,然後才自白的。專家並提出報告,指出不應該以這些記憶為基礎判斷他有罪。英格拉姆的律師則表示,仔細檢視這個事件的話,會發現女兒回憶的殺人案件中,包含事件的相關新聞報導中曾出現的謬誤,不僅前後不一致,也有許多內容被重組,問題重重。最後,英格拉姆被無罪釋放。
洛夫特斯教授強調,就算只是小小的暗示,也能製造出虛假記憶,所以必須要小心。然而,就算是虛假的記憶,本人也會認為都是事實,並且堅信不移。洛夫特斯教授在實驗結束後,告訴受試者他們的這些記憶都是假的,他們聽到後嚇了大一跳,甚至矢口否認。
人們常常受到誘導提問的影響,重組了自己的記憶內容。洛夫特斯教授在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七八年間進行的實驗中,讓受試者看了汽車交通事故的畫面,然後以三種問句提問。她向第一組提問:「您剛剛有看到兩台汽車開著開著,然後碰一聲猛力相撞的影片吧?汽車駕駛的速度大概有多快?」向第二組提問:「您剛剛有看到兩台汽車開著開著,然後啪一聲撞到的影片吧?汽車駕駛的速度大概有多快?」最後向第三組提問:「您剛剛有看到兩台汽車開著開著,然後輕輕擦撞到的影片吧?汽車駕駛的速度大概有多快?」
雖然實驗參加者看的是同一部影片,但是回答卻根據提問內容而有所不同:第一組受試者回答時速九十公里、第二組回答時速六十五公里、第三組回答時速五十公里。如果再追問:「剛剛紅綠燈不是黃色的嗎?」即使實際上是亮紅燈,受試者也會記得影片中的是黃燈。
在另一個研究中,讓受試者看了在空蕩蕩的街上,有個蒙面男人登場的電影,然後詢問:「您記得那個男人的臉上有鬍子嗎?」大部分的受試者回答,記得男人的臉上有鬍子,但實際上男子是蒙著面。目擊者的證詞難以信賴的原因,不只是因為誘導審問,從假的刺激而自發性地回想的案例中(迪士尼樂園的賓尼兔、在購物中心迷路)能觀察到的一樣,基本上人類有容易產生虛假記憶的認知特性。即使是同樣的情況,人們在回溯記憶時,有依據周遭環境、必要性或誘導,而重組記憶的強烈傾向,並且相信重新建構過的記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在接收到往特定方向記憶的要求時,千萬要特別小心。從壓力中脫身,盡可能在自由的狀態下去回想,才能防止虛假記憶發生。特別是,如果突然想起了之前想不太起來的記憶,就要懷疑那是不是虛假記憶。最好的方法是不要太過依靠自己的記憶,與其他人的記憶做對照,並努力比較客觀資料。
※ 本文摘自《為什麼我們總是相信自己是對的?》,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