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立佛.薩克斯回憶起拍攝《睡人》的日子
文/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
為了深入了解即將刻畫的故事,為了詳盡揣摩劇情,
勞勃.狄尼洛的投入簡直太傳奇了。
我以前從未親眼目睹演員對於飾演的對象所下的功夫,
這些功夫的極致表現,就是到最後,演員果真變成他所飾演的對象。
一九八九年初,我接到通知:潘妮.馬歇爾將執導《睡人》,而且她會跟勞勃.狄尼洛一起來拜訪我,勞勃將飾演病人李奧納德。
我不太確定我對此劇本的感想,因為,雖然某方面來說,它的主旨在於「幾近重現過去的事實」,但它也「加油添醋」,採用了一些完全虛構的次要情節。無論如何,我不得不放棄那是「我的」電影的想法:那不是我的劇本,那不是我的電影,大體上我什麼都掌握不了。對自己說這番話一點也不容易,但這同時也是一種解脫。我可以提供建議與諮詢,確保醫療及歷史方面的正確性,我會盡我所能,讓電影從真實的角度出發,但我不用覺得自己要對電影負起責任。
為了深入了解即將刻畫的故事,為了詳盡揣摩劇情,勞勃.狄尼洛的投入簡直太傳奇了。我以前從未親眼目睹演員對於飾演的對象所下的功夫——這些功夫的極致表現,就是到最後,演員果真變成他所飾演的對象。
到了一九八九年,貝斯亞伯拉罕醫院的腦炎後型病人幾乎全都過世了,但倫敦的高地醫院還有九位。勞勃.狄尼洛覺得去探視他們很重要,於是我們便一起去看他們。他花了很多時間與病人交談,還製作和研究錄影帶,讓他可以充分學習。他的觀察與移情能力讓我大開眼界,我很感動,而且我覺得病人本身也很感動,因為他們以前很少遇到這樣的關注。「他真的在觀察你,看到你心坎裡去,」第二天,其中一位病人對我說:「自從馬丁醫師之後,沒有人會真的這麼做。他想搞清楚,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回到紐約時,認識了羅賓.威廉斯,他將飾演醫師——也就是我。羅賓想看我如何與病人互動——類似《睡人》書中和我一起工作、生活的那種病人。所以我們前往安貧小姊妹會,那裡有兩位服用左旋多巴的腦炎後型病人,我已經追蹤他們好幾年了。
幾天後,羅賓.威廉斯和我一起去布朗克斯州立醫院。我們在一間亂七八糟的老年病房待了幾分鐘,那裡的五、六位病人同時大喊大叫,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後來,當我們驅車離開時,羅賓突然迸出剛才病房的「重播」,把每個人的聲音與風格模仿得極為傳神,令人難以置信。他把所有不同的聲音與對話都吸收了,默記在腦海裡一字不差,此刻他正在複誦那些對話,簡直是讓病人給附身了。這種瞬間領悟與重播的能力,在羅賓身上發揮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以「有樣學樣」來形容,實在遠遠不夠,因為這些模仿充滿感性、幽默、創意。但我心想,這應該只是他揣摩演技的第一個步驟。
(這讓我想起幾年前,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來訪的情景,當時他正在揣摩電影《雨人》中他所扮演的角色——自閉症病人。我們去布朗克斯州立醫院探視我的一位年輕自閉症病人,然後去植物園散步。我和霍夫曼的導演正在聊天,霍夫曼隔了幾公尺跟在後面。忽然間,我以為我聽到那位病人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是霍夫曼在自我思考,不過是用那位病人的聲音和身體在思考,用那位病人的動作在思考。)
我很快就發現,原來我自己正是他揣摩的對象。我們見過幾次面之後,羅賓.威廉斯開始模仿我的某些舉止、姿勢、步態、講話——各式各樣我至今渾然不覺的事情,簡直像面鏡子似的。在這面活生生的鏡子裡看到自己,令我啼笑皆非。但是我很喜歡跟羅賓在一起,開車亂逛、上館子,被他熱力四射、連珠炮似的幽默惹得哈哈大笑,他的博學令人印象深刻。
過了幾個星期,我們在街上閒聊時,我陷入沉思,據說那副沉思的樣子是我的招牌姿勢。我突然意識到,羅賓的姿勢跟我一模一樣。他並不是在模仿我;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變成我了,彷彿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雙胞胎弟弟。我們兩人都覺得有點彆扭,於是決定彼此之間需要一些距離,這樣他才能塑造出屬於他自己的角色——也許是根據我的樣子,但具有角色本身的生命與個性。
在接下來的二十五年裡,羅賓.威廉斯和我成了好朋友,我愈來愈欣賞他的博覽群書、他的睿智、他的人文關懷。這些並不亞於他的機敏,以及他突然迸出來的即興表演。
有一次我去舊金山演講,臺下一名男子問我奇怪的問題:「你是英國人還是猶太人?」
「兩者皆是,」我回答。
「你不能兩者皆是,」他說:「你只能兩者擇一。」
羅賓.威廉斯也在臺下當觀眾,後來他在晚餐時提到這件事,故意說一口超特別的英語(帶有猶太語及猶太格言的劍橋口音),示範怎樣才能兩者皆是,令人絕倒。這生花妙語的一刻,真希望當時我們有錄下來。
我帶演員和劇組人員去過貝斯亞伯拉罕醫院好幾次,去感受那個地方的氣氛與情緒,最特別的是,去探望那些還記得二十年前往事的病人與醫護人員。有一次,我們辦了一場團圓聚會,邀請當年與腦炎後型病人一起工作過的所有醫師、護理師、治療師、社工來參加。其中有些人早就離開醫院,有些人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彼此。但九月的那一晚,我們花了幾個小時,互相交換病人帶給我們的回憶,每個人的回憶又觸動其他的回憶。我們再一次明白,那年夏天是多麼不得了,多麼具有歷史意義,發生的事情是多麼有趣,多麼有人情味。這是歡笑與淚水交織的一晚,既懷舊又清醒的一晚,因為當我們彼此相視,我們意識到,二十幾年過去了,而這些非比尋常的病人,如今幾乎全部過世了。
全部,除了碩果僅存的一位——泰伊(Lillian Tighe),她曾在紀錄片裡展現過人的口才。勞勃.狄尼洛、羅賓.威廉斯、潘妮和我一起去探望她,她的堅韌、她的幽默、她的不自憐、她的真誠,令大家讚歎不已。儘管病情逐漸惡化,而且對左旋多巴的反應難以捉摸,但她完全保有她的幽默、她對生命的熱愛、她的勇敢堅定。
拍攝《睡人》那幾個月,我花很多時間待在片場。我向演員展示巴金森氏症病人怎麼坐、怎麼一動也不動、臉部有如面具、眼睛眨也不眨,頭可能向後倒或歪向一邊,嘴巴很容易開開的,可能有一點口水從雙唇流下來(流口水太難演了,而且對於電影來說可能有點醜,所以這點我們沒有堅持)。我向他們展示手腳肌張力失調的姿勢,還示範顫抖及抽搐。
我還向演員展示巴金森氏病人如何站立,或如何試著站立,示範他們往往如何彎著腰行走,不時匆匆忙忙愈走愈快,示範他們如何停下來、卡住、無法繼續走下去。我向他們演示巴金森氏症病人的各種講話聲音及雜音,還有巴金森氏症病人的筆跡。我建議他們想像自己被鎖在狹小的空間裡,或受困於一大桶膠水裡。
我們練習「反常運動」——透過音樂或自發性反應(例如接球),使病人突然從巴金森氏症解脫出來。(演員們很喜歡和羅賓練習接球,大家都覺得,如果他不是那麼愛演戲的話,可能會成為很厲害的棒球選手。)我們練習肌肉僵直症病人和腦炎後型病人在玩紙牌遊戲:四名病人坐著,完全靜止不動,手上抓著一副紙牌,直到有人(可能是護理師)做出第一個動作,大家便稀里嘩啦跟著一陣狂動,原本癱瘓不動的遊戲,現在卻幾秒鐘之內便玩完了(我在一九六九年看過、也在影片裡捕捉到這樣的一場紙牌遊戲)。與這些加快、驟發狀態最類似的,正是妥瑞氏症,所以我帶了幾位年輕的妥瑞氏症病人來到片場。這些近乎禪修的練習(不動如山、放空自己、或讓自己加速,可能一連幾個小時),讓演員又愛又怕。如果永遠受困於這樣的狀態,實際上會是什麼樣子?他們開始感同身受,心裡直發毛。
神經系統與生理機能正常運作的演員,有可能把自己「變成」神經系統及行為舉止嚴重異常的人嗎?有一次,勞勃和羅賓扮演的場景,正好是醫師在測試病人的姿勢反射。在巴金森氏症病人身上,這些反射作用可能不存在或嚴重受損。我暫代羅賓的角色,展示醫師如何測試這些反射作用:醫師站在病人背後,然後很輕很輕的把病人往後拉(正常人會因應這個動作而做調適,但巴金森氏症或腦炎後型病人可能會整個人向後倒,像根棍子似的)。當我把飾演病人的勞勃輕輕往後拉時,他整個人竟然往後倒在我身上,完全遲鈍而且被動,絲毫沒有反射作用的反應。我嚇了一跳,輕輕的把他往前推到直立的位置,他卻又開始往前倒,我沒辦法讓他保持平衡。我感到既困惑又恐慌。一時之間,我以為他突然發生什麼神經劇變,害他真的喪失所有的姿勢反射。我想不通,莫非演戲演到這種地步,真的連神經系統也跟著改變了?
第二天,在開拍之前,我和勞勃在他的更衣室講話。當我們交談時,我注意到他的右腳向內彎曲,跟他在片場飾演李奧納德時所保持的那種「肌張力失調彎曲」一模一樣。我提到這件事,勞勃顯得相當錯愕。「我都沒發現,」他說:「我猜這是潛意識作用。」他有時入戲太深,幾個小時或幾天都無法抽離。他吃晚餐的時候,說話的樣子像是李奧納德,不像是他自己,彷彿李奧納德的心靈與性格仍殘留在他身上。
到了一九九○年二月,我們都筋疲力盡了:拍片長達四個月,更不用說之前還有幾個月的揣摩。可是,有一件事讓我們全都振奮起來:泰伊(貝斯亞伯拉罕醫院碩果僅存的腦炎後型病人)來到片場,她將飾演她自己,和勞勃.狄尼洛演出一場對手戲。泰伊對身邊那些假扮的腦炎後型病人會怎麼想?演員演得像不像?泰伊一走進片場,大家認出紀錄片裡的她,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那晚,我在日記上寫著:
不管演員沉浸在角色中有多深,仔細辨認的話,會發現他們只不過是在扮演病人的角色,而泰伊在有生之日都必須是病人。演員可以脫離自己的角色,她不能。她對這件事有什麼感想?(羅賓.威廉斯扮演我,我有什麼感想?對他來說只是臨時的角色,對我來說卻是一輩子的角色。)
當勞勃.狄尼洛進入李奧納德的角色,裝作一副無法動彈、肌張力失調的姿態,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時,本身也無法動彈的泰伊,瞪大眼睛警覺而挑剔的看著他。假裝無法動彈的勞勃,對近在咫尺、真正無法動彈的泰伊有什麼感覺?而真正無法動彈的泰伊,對假裝無法動彈的勞勃又有什麼感覺?泰伊剛才對我眨了眨眼,還豎起大拇指(幾乎難以察覺),意思是:「他沒問題,他做到了!他真的明白箇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