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鄉的隔代教養情況相當普遍,這兩個隔了好多年的世代一起生活……

文/楊傳峰

當阿嬤變成媽媽/9月 WEEK 2

在學校行事曆上,九月三日是祖父母節,為了推廣這個節日,學校希望當天學生能牽著祖父母的手上學。我曾經跟阿嬤住過一段時間,卻從沒跟阿嬤牽過手,若真要當時國中生的我牽著阿嬤的手,我想我不會願意,因此我現在不知道怎麼懷念那種觸感。

偏鄉的隔代教養情況相當普遍,這兩個隔了好多年的世代要一起生活需要很多理解,阿公、阿嬤對孫子的愛有時遠超過父母親所給的,多出來的部分多多少少有補償意味。「可憐喔,我那個孫子!」這是我最常聽到祖父母說的話,但也因為這樣,補償的部分常常淹過口鼻,造成溺水。

二水國中樂隊有一個聰明伶俐的指揮,「她很厲害,一個人當三個人用,各個音部都會,也看得懂總譜。」每天到學校來當志工的葉國勝老師這麼說。

但她對每天接送她的阿公不是很友善。有一天我跟她坐在看台聊天,聊到我曾經跟阿嬤住一起的往事,「阿嬤為了多給我一點零用錢,都會到附近的小山去砍藥材,每次拿到她給我的零用錢,我都會捏得緊緊的,因為我知道這些錢得來不易。」她聽完點點頭,接著我問:「可以跟我聊聊妳的事嗎?」我將腳盤得跟她一模一樣。

「我嗎?」她給了自己幾秒鐘的空白,不過並沒有不說的打算。

「對啊,我知道妳從嘉義轉過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可以跟我分享嗎?」我故意落下一段空白讓她填上。

「我爸爸是開貨車的,過世之後我就被帶到嘉義,媽媽那邊則有兩個姐姐,住在她們家,我……」

小女孩說著說著便哭紅了眼睛,我沒有繼續盯著她看,刻意跟她望向同樣的遠方,聽著她娓娓道來曲折的人生,此時我的耳朵雖然開著,卻裝不下任何傾訴,即使如此,我仍沒有關掉水龍頭的打算,就讓它流著,我希望水塔的水可以流光,重新裝上一些笑容,一些真正的、不偽裝的笑容,屬於十四歲該有的燦爛。

她用袖子抹了抹臉,一陣沉默之後,我接著說:「妳有個很愛妳的阿公,他每次都最早來等妳,而且總是默默坐在車上,我從沒看到他表現出任何不耐煩。但是最近我看他都把車停在校門外的斜坡,該不會是妳不讓他到學校來吧?」

「哪有!」她笑盈盈地反駁。

阿公跟阿嬤無可奈何地在偏鄉擔任起父母親的角色,這些「資深家長」所面臨最大的困難都是溝通──「不知道小孩在想什麼?」其實,小孩沒在想什麼,他們只是需要「愛」,而「家」就是愛的發源地,從出生開始,莫名其妙、責無旁貸地愛,當這些愛遺失了,就需要同等的愛來彌補,只是有些愛的品質不同。不是孩子難溝通,對孩子來說,不好溝通的反而是他們面臨的環境,以及整個社會。

有一個經常出入學校的阿嬤總是跟我說:「阮囝在阮阿昆二個月大就走了,他一走,媽媽也跟著走,剩我們倆老的,阮孫真口連……」

我常看到她坐在走廊的小石椅上等著,有時等老師,有時等孫子,幫孫子送東西或者叮嚀些什麼,每次看到她我都會趨前打招呼,因為我也曾經有過一個這樣的阿嬤。

有一天,阿嬤把醫療報告給我看──肺腺癌。「老ㄙㄨ,我壓力真正足大,阮老仔台北住院,我定定要去,你看,」阿嬤又把醫療報告給我看,「醫生說生到兩公分才ㄟ賽開刀,阿捏有口連某?才一公分而已,麥賽開刀。阮孫不錯,擱會給我鼓勵叫我要活咖久咧,伊說:『阿嬤,妳要活到我大學畢業、娶某生子。』」

說到孫子說的話時,阿嬤頻頻用手拭淚,我也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請她振作。兒子去世之後,媳婦跟著離開,孫子變成兒子,成了她的生活重心,常常看到她騎著摩托車來,又騎著摩托車走,「來學校」成了她生活當中最快樂的事,這裡有孫子,也可以讓她坐一下喘息一下,即使從學校的斜坡回到生活又得面對──唉!面對她的生活,她仍舊重新撿拾所剩無幾的勇氣,而那些勇氣便是火種,還燃燒著只因為想要多照亮孫子的未來。

我也曾跟阿嬤一起生活過,一起住在偌大、空洞的三合院,她總跟我說:「你若是大孫就好,阿嬤真想要留一塊地予你。」阿嬤在我讀東海大學時過世,來不及看到我結婚生子,所以阿牛(我的大兒子)四個月大我就抱他去掃墓了,很多長輩勸阻我,我都不以為意,我相信阿嬤會想看看阿牛,看看我的小孩。女兒阿妹也是六個月大就去看阿祖了。

記得幾年前獲頒師鐸獎上台領獎時,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希望在天上的阿嬤可以看見。」我真心希望能讓她感到驕傲,所以當我看到面前這位阿嬤拭著淚,我真的好想把她的這些碎屑捲成菸,放一把火,燒個精光。

※ 本文摘自《為孩子張開夢想的翅膀:落山風老師愛的教育週記》,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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