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故事裡有警察,有黑道,但沒有真正的好人與壞人。
文/林慶祥
大概經過了快一年、幾乎一半的夜裡都是在刑事組混到三更半夜的日子,我這個菜鳥記者開始被某一兩個分局的刑警大哥們接納為是「自己的」,問案情,筆錄整卷丟給你看,還拉你到一旁透露點祕辛。便條大哥忙碌的時候,身為小弟的我得幫著給嫌犯按指模、拍照片,大清早趕著幫忙撰寫新聞稿,晚上當然跟著吃吃喝喝、上酒店,認識一些「社會人士」……那一年,我剛過而立,未婚、剛有了一個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女朋友,剛花了七萬元買第一部手排中古車、剛辦了第一個手機門號,彼時,全台中市最年輕的刑警,還大我一歲。
也就是在那個還是「警察的小弟」的年代,在跟刑警大哥們喝茶聊天、喝酒玩樂,在刑案現場諜對諜地刺探攻防的時刻,在彼此嗆聲、衝突、和解的過程當中……好像有兩個我,一個是投入當下情境,認真扮演記者各種面目身段的我,另一個我則是靈魂游離,冷冷地在現場上空,窺探著這些人(包括我自己)內心到底真正在想什麼?
抽離而冷眼的窺視,讓我發現,即使是公認的好警察,也有不為人知黑暗的一面,壞到掉渣的爛條子心裡也常常有些掙扎、不安,他也會對某些人情深義重,往往他是個好父親、溫柔的丈夫;還有些平常處理案件漫不經心,就像個混吃等死的傢伙,在追捕現場竟然像是變身了的超人一樣,簡直不知死為何物。
有一回,我的兄弟,現任六分局某刑事小隊長緝毒時中槍,性命垂危,我在榮總加護病房門口困惑地問他的組長:「槍戰的時候你都在想些什麼?」、「你怎麼決定用槍時機?」
這位「長仔」也是個經歷過數次槍戰的刑事悍將,他彷彿覺得我問了個笨問題,歪著頭、撇著嘴不假思索地說:「幹!攏嘛靠本能反應,槍聲一響,腦筋一片空白,磅!磅!磅一下子就過去了。」「會不會怕?」「當時不會,每次事後都差點腿軟。」
同樣的問題,有個刑警大哥回答我說:「你娘咧!堵到啊,當然要拚啊!」這位大哥從一線二偵查員升到巡官、所長,兩度血戰破格。第一次,他護送著中槍的兄弟上救護車,才發現自己肚子鮮血一片,連忙攔計程車就醫。
中槍當下他渾然不知,只關注另一個被擊中頭部的同仁,那一役,有個警察殉職。
此公第二次破格,是在金錢豹電梯裡與歹徒纏鬥,畫面轉播全國,為警察形象加分不少。當晚凌晨三點,我在金錢豹大門不得而入,直奔分局,拍到歹徒被押解回偵查隊的第一手畫面,然後硬是逼迫他們同隊隊員帶著我去嫌犯家裡搜索。
這些拗不過我的刑警帶我到現場,在電梯裡上子彈、拉槍機時,我的心跳聲大了快一百倍,他們命我躲在消防門後,因為不曉得還有沒有同黨,會不會發生第二次的警匪駁火,小隊長特別囑咐我,沒他允許千萬不能過來,我捏著手中的相機快出汁了,猶如一把就要發射的手槍。那緊張到心臟快要從嘴巴裡跳出來的時刻,我竟然發現自己褲襠裡的東西硬得像鐵棒一樣!這經驗大概只是警察槍戰時萬分之一的緊張吧?
二十年過去了,跟警察們也共同經歷過一些檯面下見不得光的事件,有時甚至是參與者、同謀者,我對他們更了解,喔!我也從小報跳到大媒體,期間還兩度轉行,當年的老大哥退休了不少人,現在進偵查隊,有些隊長年紀還小我一截,我變成「祥哥」了!
可是,許多人、許多事一直在我的心裡縈繞著。我很清楚,他們不是成龍,沒辦法一個打十個,但勇猛起來的時候,安危置之度外!他們有許多人性的弱點,有時會囂張、忘形,常常也會懶惰、推託。他們有組織的壓力,但不像橫山秀夫筆下日本警察那種受武士道精神影響,可以為組織的某個信念付出一生。我常講,記者跟警察、民意代表一樣,因為擁有「合法傷害別人」的能量,所以社會形象差(警察這些年有進步,記者則是每況愈下),但每個人都希望擁有這三種人的好朋友,換句話說,我們面臨的誘惑大,人性考驗也大。
因為跟這些警察做兄弟二十年,不管好的壞的,他們在我成長的軌跡、社會化的過程中留下了烙印,我必須感謝他們。記者最講究真實,我也只能以真實的心情書寫他們的故事,不溢美、不醜化,真實的呈現就是我的感恩之道。
對了!書裡的人物會自己找生命的出路。所以,我雖然承認在寫某個人時,心裡是有這麼個真實人物的形象,但最後,書裡的每個人都成了他們自己,不再是我心裡想的那個人。我要強調,這本書肯定沒有影射任何真實世界的警察,頂多只能說是許多警察形象投射的綜合體。
再一次感謝台中市警察弟兄跟我這二十年的互動,更感謝董成瑜、「鏡文學」的伙伴與裴偉董事長,你們讓我年少已經遙遠得幾乎快要放棄的文學夢變得清晰起來。
最後,我要感謝在天上的李潼(賴西安)先生,當年您無意在蘭陽平原播下的文學種子,讓那個十七歲對自己充滿質疑的少年,能在快要半百之年還願意持續寫作,願您在天之靈安息。
本文介紹:
《刑警教父》。本書作者/林慶祥;出版社/鏡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