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盡頭之處彷彿若有光,太宰治一定會讓你看見
文/黃羊川
人活著就是受苦,因而造就了太宰治以崇尚美的追求(尤其是美女)為最終意旨。他不屑人與人之間層層束縛的道德意識,但這並非指太宰治是不道德的,而是他厭惡世人之間看似義正辭嚴卻又極其單薄的制度連結,如禮俗或婚姻。聽起來很批判,但「美女」只是他對理想世界的借喻。他並非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活著、他受苦,不過就是因為他消極抵抗、得過且過,他的人生常常過得如畫餅充飢般,但畫餅與真餅,哪個才能真的充飢對他而言就很值得思考了。
不過也不必替他擔心,他就算迷路也會覺得自己走在塞翁失馬之途。
《御伽草紙》是本故事書,故事至少有三層,太宰治作為作者、躲在防空洞的主人公講故事,以及每一則故事裡的主角。這樣的安排讓太宰治更容易以主人公講故事的視角去評述每一則故事裡的「寓意」,也因為是翻案文本敘事,於是太宰治有更多的空間放進更多的「詮釋」。
講故事的太宰治,或許就像他的主人公躲在防空洞裡,避免被敵軍轟炸一樣,也躲在自己的防空洞裡,避免受世人的虛偽矯飾轟炸。不過,躲避處如果是山林荒郊可能還空氣清新,若是在洞裡,恐怕仍會窒息自己。
《御伽草紙》的每一篇故事都包含大量對話,如同書名所示,這是一本「大人說給小孩聽的故事書」,因此它是容易閱讀的,全書以日式幽默:「吐槽」來表達人與人之間的表面、脆弱與虛妄,相映於人與動物(鬼妖)之間的理解、完美與奇幻。
六篇故事的角色除了〈喀嗤喀嗤山〉外,無論是「肉瘤公公與山鬼、浦島先生與龜、老爺爺與雀、才之助與菊精、魚容與竹青」等,都表現了人因自大造成的自我侷限,而擬人化的動物或鬼妖,或因生命較人類為長,或因居住地較人類為廣,卻相應有著比人類更廣的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不同、世界觀也大異其趣。
角色對話當然不等於角色心裡所想的,對話包含有自言自語、有欺騙、有遮蔽、有誤導、有渴望、有浪費唇舌,也有曝露──由對話形成的故事不需耐心等候,讀者已被領往下一步了,那裡是故事的盡頭、寓意成長之處,也是踩著現實屍體往上爬的人性悲喜之交界。
最後,交界處是灰色的,是充滿大霧又令人迷路的,卻也可能是柳暗花明的桃花源。
因此,《御伽草紙》裡的大部分主角的情境都是悲中帶喜的,讀者可以想像那些角色的表情無奈、好笑,糾結著煩惱像永遠睡不著覺,故事開場皆囿限在人與人如儀行事的制式關係中,結尾則經常帶有「擺脫」的意涵。
不能說太宰治真的想帶給讀者什麼「人生總算鬆一口氣」的寓意,畢竟他自己也說了,他就是想講故事罷了,任何執著於「傑作意識」的表演,只會帶來反效果。
讀完本書,也讓我想起北野武的一部電影《阿基里斯與龜》,影片從一個「競爭」的悖論出發,傳達了「徒勞」那種不上不下、生不發光死不足惜的低落感。人生是否便是如此,很多時候你沒做好事,好事也就降臨了,可你沒做壞事,壞事卻待在你家門口不願走……而你努力做的一切,不到最終你不知道是否會都是徒勞的;那些好的壞的、正的反的,關於世人對世俗之功績主義的期待或因果報應的寄託,在太宰治的筆下,都變得不一定了。
我想太宰治沒有對「活著」這件事不認真,是的,就好像今村昌平電影裡蛆蟲般的人物,太宰治拒絕「日本第一」那種英雄式人物,這也許就是他的書寫策略,他反抗世人的方式;他只是比一般人更會捫心自問,可世人卻不見得理解。
讀者一篇篇閱讀完《御伽草紙》後,或許讀者也會看見生命中某個交界處充滿灰色,但相信我,盡頭之處彷彿若有光,太宰治一定也會讓你看見的。
對於沒活過二十世紀中葉的太宰治而言,或許我們可以想像,他是學浦島先生搭上烏龜,就這麼地住在龍宮了,又或是他已隨竹青幻化成比人更自由的烏鴉。
每回在日本聽見烏鴉叫,都可以想成那是他對世人的提醒,這樣不是挺浪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