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妳家有後台撐腰嗎?妳在黨內有任何關係嗎?」
文/史明智
因為上海世博,圍繞麥琪里的牆面之前貼滿數十張「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海報。二○一○年十月的閉幕典禮上,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當眾宣布,這次世博標語的精神將會世世代代傳承下去。「我深信『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句話會成真。」他非常有自信。
隔天早上,上海被一陣濃烈的有毒霧霾淹沒。原本距離我們住處一公里外的高樓大廈全消失在一整片厚霾之中。世博期間,上海一切施工被迫停擺,上風處的農民被要求禁止焚燒稻殼,重型交通載具進出城市也必須受到管制,因此,在舉辦世博的六個月期間,上海的空氣品質有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處於「良好」程度。但現在這些規範全部廢止,上海空氣再度回到骯髒又充滿懸浮粒子的狀態。
而在麥琪里,又有一個拆除大隊前來拜訪陳里長和他的妻子謝國珍(音譯),以及另外四戶仍住在此地半毀房屋裡的人家,共約數十人。距離之前那次包括縱火、凶殺、牢獄情節的拆除事件已經五年。相較之下,這次拆除大隊可說有備而來。徐匯區政府先送來通知,並帶來由地方法院簽署看似正式文件的搬遷命令。
此時的陳里長已經是強制搬遷相關法條的專家,畢竟他可是這個里的非官方里長。他很清楚,這項命令如果要依法執行,就必須由政府針對個別住戶寄發通知,而非透過拆除大隊。
如影隨形的拆除大隊
拆除大隊是一群心腸死硬的中年男子,他們早已習慣應付頑固的住戶,完全不受陳里長的法律詮釋動搖。他們某天又帶了大錘回來,但陳里長也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他從廚房拿了一桶丙烷瓦斯,從陽台對著下面的人群大吼。「我說假如他們試圖把我帶走,我會把瓦斯桶綁在身上與他們同歸於盡。我還對他們說,『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你們才四十多歲,有家人、有小孩,眼前還有大好人生,但我可不怕死。』」
拆除大隊沒有再回來。
徐匯區官員已經將麥琪里重新劃為「公有」土地,代表之後這裡會被建設成公園、學校、醫院或政府建築,總之就是公用設施,但不會拿來建造商業用建築或住宅區。
但住在附近的人都對麥琪里的未來不樂觀。這塊地可能是上海最具價值的未開發土地,一位開發商曾告訴我,這塊地值太多錢,不可能任它蓋成公園或學校。而區政府有本錢等:從二○○三到二○一三年,城市地價每年成長百分之十四,附近最貴的豪華公寓一套賣價已高達數百萬美元。
陳里長希望的只是政府實現一開始的諾言,讓他們之後能搬回原地居住,又或者補償他們足以留居在附近街區的金錢。「技術上而言,重新拍賣這片土地根本違法。」陳里長給我看證明他法律權利的影印文件。「這項政策聲明我們有搬回原地居住的權利,但現在形同虛設。這些官員就坐看地價飆漲,暫時也懶得處理。」
我在社區中心的閱覽室內翻看陳里長散放在及膝桌面的各式文件。大部分的警方紀錄都是十年前的文件:「居民抱怨有人向窗戶丟石頭」、「居民抱怨被斷電」……諸如此類。
這是一段被拆除大隊騷擾的詳細歷史紀錄。接著我突然意識到,我所居住的匯賢居也是建於十年前。之前到麥琪里的時候,我曾和陳里長及老康提到我就住在對街高樓,從窗戶就能清楚看到這片土地上的動靜。「你有那好景觀,還得感謝我們。」老康當時大笑著說。
「匯賢居那塊地之前是什麼?」我問陳里長。
「就是一些在巷弄間的普通人家,不屬於麥琪里,房子狀態也沒有我們好。不過也有一位居民因為安置問題而死。」
「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說有個人在街邊的房子經營小生意,拆除大隊來拆時,他把汽油倒在身上,緊抓住一個拆除大隊的人,然後點火。」
陳里長告訴我,那個隊員就是當初騷擾他並在附近縱火的人。
「我忘記那個死掉的人叫什麼名字,但家裡有他妻子的電話,可以找給你。她到現在還在試圖向政府陳情,我們這區到處都是類似的故事。」
發傳單、被逮捕、被丟進廂型車⋯⋯
李平是中國最負盛名的產權專家之一,中國國務院在起草新法時都會徵詢他的意見。根據李平估計,到了二○一三年,政府已經從四千萬居民手中違法取得土地。「根據現在侵奪土地的速度,每年會再多出三百萬人流離失所,如果無法提供足夠的賠償金,你等於每年在中國新增三百萬政治異議者。」李平說。
奚國珍正是其中一人。陳里長之前向我提過,她的先生以自焚對抗同樣欺凌麥琪里居民的拆除大隊,而那驚人的死前場景就發生在麥琪里對街,也就是我現在居住地方。
奚小姐的姓氏與英文「她」(she)的發音類似。見面那天,她剛從北京搭高鐵回來。她去北京向領導人上訪陳情遭到逮捕,當天早上才從馬家樓釋放出來。馬家樓之前是一間派出所,現在是拘留所有到北京向領導陳情之人的地方。無論這些人內心有什麼怨言(可能是土地掠奪或是高階貪腐),都會被由他們抱怨對象所經營的法庭否決。這些上訪的人一抵達北京,就會被「攔截者」給逮捕,也就是由他們家鄉地方政府雇用的惡棍。
對奚小姐來說,馬家樓已經像是第二個家。「我已經在那邊進進出出半年了。」她說。
「我有一次在那裡待了十四天,一次九天,還有一次六天。這次的前一次是三十八天,而這次又是六天。每次他們放我出來,我就直接回到中南海。」所謂中南海,指的是天安門廣場旁的中央政府所在地。
到了中南海,奚小姐會打開陳情布條,並直接在警衛對面向路過群眾散發傳單,不到幾秒後就會被撂倒逮捕,然後她就會被丟進廂型車送回馬家樓。「我的生活就是這樣不停重覆。」她告訴我。
這種嚴苛的生活方式也對身體造成負面影響。過去六個月來,這位六十一歲的女性曾被抓著頭髮在牢裡拖行,也被囚禁她的人毆打過好幾次;有一次還因此斷了幾根肋骨。她的體重開始快速增加,棕色眼眸底下也出現眼袋。
奚小姐曾經在長樂路旁的小巷內二樓擁有一套公寓,在我現居的公寓低幾個樓層的位置。她從小在那裡長大,之後也和丈夫住在那裡。她丈夫是一位身形細瘦的男子,娃娃臉,戴眼鏡,名叫朱建忠(音譯)。兩夫妻育有一子,在家經營裁縫鋪。「我丈夫負責量尺寸,我負責縫製,我們在這一帶很有名。」她告訴我。
在他們那個方塊大的街區內住了好幾百個家庭。奚小姐的公寓沒有對街麥琪里的好,這邊的家庭大多住在配有簡單廚房但不到二十坪的房內。至於公共浴室只要沿著小巷散步一會兒就能抵達。
一九九二年,徐匯區政府把這塊土地拍賣給香港開發商李嘉誠,當時全亞洲最有錢的人。除了我所居住的匯賢居,他也在「二樓」三明治屋對面蓋了四十五層的辦公大樓「世紀商貿廣場」。李嘉誠的公司和城開集團合作與這條巷子的居民協商,事實上,之後因為害死那對老夫妻而搞砸麥琪里拆遷的也就是這夥人。
開發商提供居民的補償金額不算多,外加一間一小時車程外的郊區小公寓,在緊鄰農地的一棟社區大樓內。大部分居民接受這項協議,所以城開集團開始拆除住戶已撤出的空房,但奚小姐和丈夫堅持不走。這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現在和丈夫還在此經營小生意,她這麼告訴對方,而且所有對她重要的人都住在附近。如果要我們搬家,新居必須也在同一區。到了一九九六年,他們是少數留在當地不走的家庭。
被自殺的居民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七日早上,奚小姐從市場走回來時看到了那群人:六名拆除大隊的男女架了一座梯子到他們的陽台。她尖聲喊丈夫,卻被某個人撂倒。一名女性及兩名男性把她架上車,還折斷了她的手指。聽到外面的喧鬧聲,她的丈夫走到陽台,但太遲了,已經有幾名男性爬梯子進了他們的公寓。奚小姐看著他們把丈夫推進屋內,一邊還在和壓制她的人搏鬥。屋內傳來吼叫與砸破東西的聲音,過了幾分鐘,一陣煙霧從陽台飄出。拆除隊的人從屋內退出,卻不見她丈夫的身影。幾分鐘後,整棟房子被火焰吞噬,在長樂路上的圍觀者眼中只剩一道漆黑的煙霧。
根據警方的報告,奚小姐的丈夫疑似將香蕉油倒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種用來除去衣物汙漬的溶劑)並點火自焚,過程中還傷及拆除隊員。奚小姐拒絕相信這種說法。「他不想死。我覺得他們一定狠狠揍了我丈夫一頓,導致他重傷或死亡,然後縱火湮滅證據。」
房子起火之後,她被帶到旅館鎖進一間陰暗的房內。到了晚上,一個城開集團的人打開房門。「他說,『妳丈夫沒幾秒就死了。』」
奚小姐對著他尖叫,指控他的拆除團隊謀殺了一個「老百姓」。
「他打斷我,然後問,『妳家有後台撐腰嗎?妳在黨內有任何關係嗎?殺死一個老百姓就和殺死一隻螞蟻沒兩樣。』」
奚小姐後來發現,負責協商他們的搬遷事宜的其中一人是城開集團拆除大隊的楊孫勤,他因為成功完事而獲得升遷。不過九年之後,他因為把對面麥琪里的老夫妻活活燒死獲判死刑。
為了補償她失去家園與丈夫,徐匯區政府給了她一間位於幾個街區外的狹小公寓,另外再加黃浦江另一側浦東新區的一個店面,她可以靠收租維生。之後警方要求她簽署文件表示已收受補償,她拒絕,畢竟這麼做就等於認同了警方對事件經過的詮釋。所以她表示,除非丈夫的死亡獲得妥善調查,不然她不願簽名。
根據奚小姐自己的計算,打從那時候開始,她已經到警察局要求重啟調查至少一百次,但從未成功。近十年她開始到北京向官員陳情,被拘留的次數多到自己都不記得了。
她的毅力著實驚人,但似乎毫無意義。何必不停向一個不公正的司法系統尋求公正?她之前就聽過別人這麼對她說,但從未停下來認真思考。「我丈夫的靈魂還在,如果我放棄,共產黨就贏了,他們會嘲笑我們。我是在為他的靈魂奮鬥。」
「妳覺得丈夫要是知道妳這麼做會怎麼說?」
奚小姐想了一下。她承認:「如果他在這裡一定會說服我停手。我偶爾會在夜裡夢見他懇求我別再繼續下去了,但我不答應。我不想讓他失望。」
所有陳情者都擁有類似決心。我在中國報導多年後訪問過其中幾位,每當我將他們的故事告訴上海的朋友,他們總會搖搖頭,彷彿這些人丟了國家的臉。他們將這些人視為未受教育又身無分文的絕望老百姓,而且與現實有點脫節。中國的官營媒體也幫助強化了此等想法,使得陳情者的無所畏懼(被反覆毆打丟進牢裡)在一個講實效的文化中只顯得令人困惑。
這是黑道才會做的事,他們根本是賊
二○一三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早晨,麥琪里以平凡的方式展開一天。陳里長在他的臥室洗臉刷牙,妻子謝國珍則在樓上如廁。那是一個美好的秋日:天空一片湛藍,輕柔的風從東方吹來,把乾淨的空氣從海洋吹入城市,一陣宜人的清風就這麼拂過他們的窗前。
此時陳里長突然聽見樓下出現一聲巨響。他還沒來得及走到樓梯,六個男人就從角落竄了出來,其中三個往他衝過去,抓住雙臂後把他整個人壓在地上,在他大聲呼救時用繩子綁住他的手腕。另外三個人則衝上樓,撞開謝國珍正在使用的廁所。
「我身上只穿著內衣。我尖叫,『這是我家!我的公公用金條買的,你們不能這樣來搶房子!』他們似乎是移工,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其中一人揍我之後拿東西塞住我的嘴巴,不讓我叫。我想要反擊,但他們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後,我以為會斷掉。」謝國珍說。
那些男人命令謝國珍穿上衣服,然後把兩夫妻拖到樓下帶出前門,在早晨陽光中把兩人丟進一輛廂型車內,關上車門。車子經過警衛後開上街。那是這對夫妻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的房子。當天稍晚,麥琪里已被完全夷平。
我沒看到拆除的過程。當時我在美國出差,隔天醒來才收到助理來信描述事件經過。那是一次規劃縝密的突擊,她寫道。拆除大隊把陳里長、謝國珍,以及其他鄰居帶到幾個街區外的社區中庭拘留了八小時,然後趁這段時間拆除掉所有剩下的房屋。就在同一天,微博(中國版的推特)上的《市場新聞》(Marketplace)[1]帳號首次被停用,以防我們刊登任何相關消息。我是唯一在追蹤這條新聞的記者,陳里長懷疑他們是等到確定我不在中國,才往下進行拆除行動。
我在幾天後回到上海,從臥房窗戶往外看,原本還有幾戶房子的荒廢土地現在只是一片荒廢土地,散落著一堆堆石庫門房屋的碎石堆,上面都鋪蓋了綠色網布。四周圍牆本來有一部分被敲開以利大型機具進入,現在也已被修復,你幾乎看不出來一星期前還有人住在這裡。
又隔了幾天,我在幾個街區外一間破舊旅館與陳里長和謝國珍見面。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上衣,看起來跟囚犯沒兩樣,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衣服穿,這兩件是兒子借給他們的工作制服。他們的狀況糟透了,看起來很久沒睡好,眼袋很重。謝國珍在被拘留後曾被送進醫院,她本來就有直腸癌,那天早上的突襲更是害她嘔吐後暈倒,醒來後還出現心臟病的徵兆。拆除大隊全額支付她的醫療與旅館的費用。
我坐在他們的床邊,拿出筆記本。事件已經過去好幾天,但當我開始提問,他們仍然激動地搶著說話,彷彿那件事情幾分鐘前才發生。謝國珍說:「我活了七十三歲,沒有一天過得這麼沒尊嚴。我根本不被當作人。他們直接綁架我,挾持我們。簡直無法想像。這是黑道才會做的事,他們根本是賊。這不是個社會主義國家嗎?」
謝小姐擦乾眼淚,讓我看那天被男人抓住上臂產生的紫色瘀青。陳里長說他們整天都被關在一座中庭內,直到兒子帶了律師來才獲准離開。
他們在傍晚過後沒多久才回到麥琪里,警衛不讓他們進去。他們原本的床被放在路邊,其中一名警衛就在上面休息。另外一名警衛則舒服地窩在從他們家搶出來的一張骨董桃花心木大椅上。至於其他家當早已消失無蹤。拆除大隊說其中一些物品進了倉庫,其他的則隨著房子一起沒了。那我們的現金和珠寶呢?陳里長問。他有數千美元的現金、金飾、銀飾,還有一些傳家寶收在臥室內。工人只說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沒有人清楚這次拆除究竟是否合法。一名徐匯區官員告訴他們,土地將用於公共設施,因此在中國法律之下的這項強制搬遷完全合法。不過拆除大隊使用的手段──綁架並拘留居民,很顯然不合法。強制搬遷之前,地方法院應該要個別知會居民,給他們時間收拾家當,但沒有人收到通知。「他們就像納粹一樣闖進來。」陳里長告訴我。
無論合法與否,麥琪里都已經消失了,成為上海另一段等待被發現的歷史。謝國珍說:「上海總愛吹噓自己是個國際大都會,卻毫無文化。這裡只有摩天大樓,房價高得老百姓根本買不起。徐匯區政府剛以史無前例的高價賣出一塊土地,而我們的土地還比那塊大上五倍。誰知道它將來會被怎麼使用?」
失去房子隔天,陳里長也去徐匯區政府問了同樣問題。「我對他們說,一九三○年代的日本人都沒有搶走我的房子,四○年代的國民黨也沒有,它甚至撐過了文化大革命。但現在一群法外之徒就這樣搶走了它。」
謝國珍拿出一封兩人寫給徐匯區政府的信,大聲唸給我聽。「只要擁有權力,你們就能踐踏體制,侮辱並羞辱人民,也能侵犯人民的人權。我們實在太天真,相信報紙與電視的報導,誤信政府對人民所做的承諾。你們可以奪走人民的土地,但終究失去我們的信任,而信任才是國家的基石。」
我想起離開美國前,我和陳里長見了一次面,他當時對於一個合理的協商結果心存樂觀,也相信新任主席終究會根除貪腐文化。距離中國夢的口號出現已經過了六個月,而他現在無家可歸。
他從旅館的小小窗戶往外看,哭了起來。「我妻子失去了尊嚴,而我倆都失去了安全感。什麼都沒了。政府嘴巴裡說著中國夢,但那到底是誰的夢?」他流著眼淚說。
你很難看到一個中國男人哭,從謝國珍的表情看來,陳里長也不是個愛哭的男人。但經過十多年的奮鬥,他終究失去了一切。謝國珍把手搭到丈夫的肩膀上。
「他們只想讓我們繼續作夢。」她輕柔地說。
註釋
[1]作者任職的新聞單位,為美國一新聞廣播平台,官網為www.marketplace.org,目前無正式官方中譯名,此為暫譯。
※ 本文摘自《長樂路》,原篇名為〈被掠奪的夢想:麥琪里〉,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