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者可以改變世界嗎──一位父親寫給年幼孩子的「傳世家書」
文╱管中祥(中正大學傳播系副教授、「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庫長)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李容馬的最後一本著作,因為,腹膜癌末期的他,寫下生命的經歷留給雙胞胎兒子,而此刻,他正在京畿道的家中靜養。
這是一位父親寫給年幼孩子的「傳世家書」, 不過,李容馬寫下的不單是自己的生命歷程,也是韓國的當代媒體史,並且是一部將個人生命鑲嵌在韓國社會的政經發展史。
從小就感受到族群、階級不平等的李容馬,上大學之後,接觸了馬克思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自然和許多覺醒青年一樣,投入學生運動。除了在街頭上熱血狂奔,被警察逮捕、丟包外,在他心中也累積了越來越多無法以示威解決的疑問。
年輕學子參加學生運動是重要的,對未來充滿各式各樣理想的青年,需要透過反抗式的親身經歷,了解體制的不義,試著創造未來社會,而不是依循既有權力結構的價值與安排走完一生。特別是,這個權力機制若是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更應該要據理挑戰,畢竟,自己的未來自己救、自己的社會自己造。
學生運動雖然懷抱改革社會的神聖使命,但現實並不會事事如願,大部分的社會運動都不會在短期內達成目標,因為,政治的轉變本來就是「慢」的,很難一蹴可及,相反的,若是過於快速轉變,社會、群眾,甚至領導者沒有做好準備,有時反而是種災難。
但即使如此,也應該明白,社會運動要改變的不只是社會,還有行動者自己。
學生或社會運動若要改變體制,就必須走入人群,苦民所苦,自我反思,並且要能發現問題、分析問題,甚至解決問題,也因此,除了當個熱血衝組,用身體衝撞,也必須學習以智慧和知識面對社會。這樣的歷程便是閱讀力、分析力、感受力、探究力、組織力、容忍力、合作力、批判力、行動力的重要養成。行動中也會發現,有許多問題並不是透過示威、抗議便能解決,除了行動,還要知識,更長遠、細緻的籌謀,以及思考如何促成政治體制與意識型態的轉變。
這樣的態度與能力並不單是熱血的學運青年所有,也是具有社會改造精神記者不可缺少的熱情與知能。作為一個記者,要有正義感,要有「結構式」的視野,能了解事件深層的歷史脈絡,看到議題背後的文化與制度問題,更要有探究、分析、組織的能力。當然,能否應對來自組織內外的政經壓力,以及面對挫折的耐力與抗壓性,更是好記者不可缺少的必要條件。除非你只想做傳說中的「腦殘」記者,安安穩穩、渾渾噩噩地過一生,否則記者生涯中勢必充滿各種理想與現實奮戰的血淚。
李容馬不僅有學運青年的熱血與衝勁,政治學的背景也讓他能宏觀地看待問題。不過,即使如此,李容馬依然跟許多剛出道的記者一樣,從跑社會新聞開始,歷經財經線、政治線、軍事新聞、國際新聞,一步步看清國家權力、財閥資本、跨國集團與媒體之間複雜的共生關係,以及政商機制如何聯手透過各樣的威脅利誘操控輿論、脅迫記者。理想與現實的爭戰,成了李容馬記者生涯的日常。
李容馬任職的 MBC(韓國文化廣播公司)是韓國的公共媒體,但和台灣公視不同的是,MBC 的經費除了來自「放送文化振興會」的支持,也包括廣告收益。在台灣最有名的作品就是曾經出口到全球九十一個國家與地區的《大長今》,以及《我們結婚了》、《爸爸去哪兒》等綜藝節目。
雖然,MBC 在韓國極受歡迎,新聞節目也有一定的公信力與批判性。不過,與財團關係甚密的李明博上任後,不但讓韓國大步邁向新自由主義的道路,政府的勢力也逐步進入 MBC,控制電視台。接任的朴槿惠也不遑多讓,延續李明博的作風,持續操控新聞自主與自由。MBC 具有批判色彩的節目不是被調到冷門時段,就是陸續停播,不利政府的報導當然無法見光,有理想的記者受到各式各樣的打壓。 民主社會,新聞媒體要站在政府的對立面,早就是天經地義,這不但是民主政治的 ABC,也是小學生就明白的道理。但現實上,幾乎沒有一個政府會放過媒體,極權政體以暴力方式直接控制,隨著資本社會的發展,則改以廣告或置入性行銷等經濟模式進行操控,無不希望媒體能為其喉舌,打壓異己,宣傳洗腦,繼續維繫政治權力。
如果媒體不能自由地傳播資訊,記者缺乏自主性,就不能提供各樣的觀點,亦無法促成公共討論,也就難以清算社會性積弊,揭露隱藏在背後的結構窠臼,不但無能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媒體還失去了監督的能力,民主就會陷入危機,極權主義將會再起。
然而,不論是新聞自由或是新聞自主,從來都不是從天而降,從歷史來看,淨是血淚抗爭的成果。MBC 除了會製作受歡迎的大眾節目、具批判性的新聞,也擁有強大的媒體工會。面對來自政府的壓力自然起身抵抗,李容馬也是其中一員,歷經了一百七十天的抗爭,MBC 重新改組,代表保守勢力的金張謙社長下台,MBC 及記者們方才找到新的可能。
李容馬曾經自問: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清算社會的積弊,重新恢復我們社會的正義呢?該怎麼做,才能擊敗既得利益的勢力,重新建設我們的社會呢?我也想問:一位記者要留下什麼給他的後代呢?金錢?名聲?還是典範?我想,李容馬的親身經歷不但是給孩子們的「傳世家書」,也給了上述問題的最好答案。
※ 本文摘自《我相信世界可以改變》推薦序,原篇名為〈記者可以改變世界嗎?〉,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