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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我一個擁抱,說「那就是我的人生。」這是我得過最好的樂評

文/布魯斯.史普林斯汀;譯/洪世民

《河》是我第一張將愛情、婚姻和家庭小心地移往舞台中央的專輯。第一首錄好的是〈輪盤〉(Roulette),描述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揮不去三哩島核洩漏事故的陰霾。先前安全能源音樂人聯盟(Musicians United for Safe Energy,MUSE)在麥迪遜花園廣場舉行的音樂會是我們進入公共政治領域的入口,而〈輪盤〉就在演唱會後不久譜寫完成並錄音。接下來,通過巡迴考驗的〈紐帶相連〉(The Ties That Bind)得到鮑勃.克里爾蒙頓(Bob Clearmountain)的幫助。我們來到新的錄音室,「發電廠」,A室是一間挑高、漂亮的木頭裝潢房間,讓樂團可以盡情釋放噪音。鮑勃是我們的新成員,知道如何善用空間效果,而雖然我們馬上明白,我們對他來說還沒準備好,但他還是出馬幫《河》處理初期混音。〈紐帶相連〉是另一首著眼於「現實世界」承諾的搖滾樂。「你走路的樣子很酷,但親愛的你可以照規矩走嗎……」[1]我懷疑。

嚴密控制《城市邊緣的暗處》錄出來的聲音後,我希望這張新唱片保有我們現場演出的粗糙和自發性,希望我們的聲音裡多一點「垃圾」。這正好是史提夫.范.贊特的專長,於是他加入我和強及查克.普拉金的製作團隊。在史提夫的鼓勵下,我開始將唱片帶往較質樸的方向。東街樂團就是在這張專輯邁開大步,達成製作出色唱片所需、在車庫樂團和專業水準之間的完美平衡。

時值一九七九年,高水準製作的價值標準仍受到七○年代晚期南加州主流音樂的強烈影響。他們的技術包括不時分離各種樂音、難免乏味的細節講究、非常小聲的回音和現場室內共振。那個時代,大部分的錄音室會在全部牆面加裝軟墊,讓錄音師盡可能控制每一種樂器聲。老鷹合唱團、琳達.朗絲黛(Linda Ronstadt)和其他許多團體都用此方法將聲音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有它的好處,但不適合我們東岸的感性。我們想要開放空間的麥克風、猛烈的鼓聲(貓王〈獵犬〉裡的小鼓聲是我的終極目標)、爆裂的鐃鈸、樂器彼此交流,以及像是從喧鬧「轟趴」中掙脫出來的聲音。我們希望少一些控制的聲音。許多我們鍾愛的早期搖滾樂都是這麼錄的:你同時幫樂團空間錄音。你聽到樂團,也聽到空間。你的錄音會呈現什麼樣的品質和個性,取決於錄音室的特性。空間會帶來混亂、真實,以及樂手在追尋「那種聲音」時無法脫離彼此的親密無間。

錄製《城市邊緣的暗處》的尾聲,我們曾偶然遇到這種聲音。那時「唱片工場」正在拆除 A 錄音室進行改建。我們進去錄〈城市邊緣的暗處〉一曲時,四周是光禿禿的混凝土牆。就是這樣!這種共鳴,這種侵略性的鼓聲,就是我們先前「噠噠噠噠噠噠噠」的狂躁期間一直在找的聲音。在「發電廠」,我們把擴音器擺在樂團頭頂,盡可能收進周遭的聲音,想要以我們喜歡的方式融入或抽離環境。我們成功了一半。

接著,在《城市邊緣的暗處》堅持不懈的嚴肅後,我想要在歌曲的情緒範圍裡增加更多彈性。除了「莊重」,我們的表演也始終充滿樂趣,而這一次我要確定樂趣沒有遺失。錄了一段時間後,我們籌備好一張專輯,交給唱片公司。它的第一面是〈紐帶相連〉、〈辛蒂〉(Cindy)、〈飢渴的心〉(Hungry Heart)、〈偷來的車〉(Stolen Car)、〈忠實〉(Be True);第二面是〈河〉、〈可以看(但最好別碰)〉(You Can Look (But You Better Not Touch))、〈你付的代價〉(The Price You Pay)、〈我想和你結婚〉(I Wanna Marry You)和〈未了的事〉(Loose Ends)。除了〈辛蒂〉,每首歌都以某種面貌出現在《河》或後來的《軌跡》(Tracks)專輯:我們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推出的「遺珠」精選輯。《河》的初版全部由鮑勃.克里爾蒙頓錄音和混音。乍聽很美,但當我花時間細細聆聽,覺得美中不足。我們發片的頻率不高,而現在我打算讓聽眾期待更多不同於以往的東西。每一張唱片都是一份使命宣言。我想要嬉鬧、玩得開心,也想要蘊含哲學性的嚴肅、一種生活規範,將這些全部融合在一起,製作成不只是我十首最新歌曲的選集(這點披頭四掌握得很好)。

我不建議大家這麼做。不用說,這種方式有它矯情的地方,但我仍認定這是我的特色,深受那些在專輯裡創造有自覺性且自給自足的世界、並邀請歌迷發現它們的歌手鼓舞。范.莫里森、巴布.狄倫、樂隊合唱團、馬文.蓋伊(Marvin Gaye)、漢克.威廉斯、法蘭克.辛納屈——全都做過具有凝聚力的唱片。我想要一張主題連貫、具整體性,但沒有那麼一心一意以致遭到「概念專輯」一詞詆毀的唱片。我想要某種只能透過我的歌聲、由我內蘊和外顯的個人經驗來傳達的東西。我剛交上的《河》尚未達到那種境界,於是,我們又回去錄音室了。

我從紐約市飯店的房間俯瞰南中央公園的季節變換,一年過去,我看到人們在伍爾曼溜冰場溜冰,然後改去中央公園大草坪曬太陽,然後又開始溜冰。在錄音室裡,不確定專輯要往哪裡去,我又開始亂槍打鳥,把我寫的旋律通通錄下來。隨著錄音預算彈盡援絕,我採取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路線,殺了小豬撲滿,把錢花個精光。結果我在錄下許多好音樂的期間破產,而《河》的兩碟唱片仍只錄了一片(《軌跡》的第二碟,還有一些在地窖裡等著)。最後,事情逐漸明朗:我要製作至少兩碟唱片。唯有如此,才能調解我想呈現在歌迷面前的兩個世界。《河》的情感深度來自民謠——〈空白點〉(Point Blank)、〈獨立紀念日〉(Independence Day)、〈河〉和〈偷來的車〉都是敘事歌謠。但專輯的活力則源於酒吧樂團音樂,如〈卡迪拉克農場〉(Cadillac Ranch)、〈街上〉(Out in the Street)和〈大車棍〉(Ramrod)。接下來是鮮血流出邊界的音樂:〈紐帶相連〉、〈兩顆心〉(Two Hearts)和〈飢渴的心〉。這些全部融合在一起,合乎邏輯地拓展了我在《城市邊緣的暗處》中研究的人物。

最後,我試著想像家庭、血統和婚姻或許能如何融入我的人生時,對這些事物的承諾貫穿了整張專輯。我的唱片永遠是某個人的心聲,某個試圖了解該把心放在哪裡的人。我想像出一種人生,試著去過,看看適不適合。我設想身在別人的處境,同時走陽光和陰暗的道路;我被迫依循,但不想這樣度過餘生。我一腳在光裡,一腳在黑暗中,追尋每一個明天。

〈河〉是我在創作方面的突破。事實證明鄉村音樂早已對我造成影響。一晚在飯店房間,我唱起漢克.威廉斯的〈我的水桶破了個洞〉(My Bucket’s Got a Hole in It),而「噢,我走上山,俯瞰海」[2]不知怎麼演變成「我正下河……」。我開回紐澤西家中,坐在臥室的小橡木桌旁,望著黎明的天空從闇黑中汲取藍,開始想像我的故事:一個男子在酒吧裡跟鄰座的陌生人交談。我將這首歌的背景設定在七○年代末期紐澤西營建業崩盤時,那正是落在我妹維吉妮亞和家人身上的經濟衰退艱困時期。我看著妹婿失去待遇不錯的工作,仍努力謀生,毫無怨言。我妹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她來到後台,給我一個擁抱,說:「那就是我的人生。」這是我得過最好的樂評。我美麗的妹妹,堅毅不屈的賣場員工、妻子和三個孩子的媽,堅定不移地過著我逃離的人生。

《河》將我的憂慮具體成形,使我投入新的創作風格——我將在專輯《內布拉斯加》(Nebraska)中更深入且詳盡地探究。《河》以一首竊自羅伊.阿考夫(Roy Acuff)歌名的歌曲結束,在這首〈公路事故〉(Wreck on the Highway)中,我的人物在時間有限的地方遭遇死亡和成人生活。一個下雨的夜裡,他目擊一場死亡車禍。他開車回家,躺在愛人旁邊,恍然明白,人只有有限次數的機會去愛一個人、工作、參與事務、養育子女和行善。

我們結束錄音,前往洛杉磯到查克.普拉金的克洛佛錄音室混音。我們混啊混、混啊混,一混再混,想要混出不那麼受控的聲音,而套用前總統喬治.布希的話,我們贏得「災難性的勝利」!一團混亂。鮑勃.克里爾蒙頓沒時間也沒耐心忍受我們的紙上談兵,早在很多年前就退出了。現在,我們錄下的每一個聲音都滲入別的聲音(那些裝在天花板上的麥克風有效!),而我們的團隊,包括堅貞不渝天賦異稟的尼爾.多夫斯曼(Neil Dorfsman)——除了〈紐帶相連〉和〈徹夜開車〉(Drive All Night)之外,他每首歌都參與錄音和混音——渾然不知該如何改善並製作聽起來正常的混音。一如往常,我什麼都要,要清晰,也要鮮明的噪音。我們花了好幾個月為我們挑選的二十首歌混音,然後一天晚上,我邀來老拍檔、現為A&M錄音室傑出製作人的吉米.艾歐文來檢核。吉米面無表情地坐了八十分鐘,然後,當〈公路事故〉最後一段音符飄出窗外進入聖塔莫尼卡大道,他看著我,一本正經地問:「你什麼時候要錄主唱?」

吉米是在委婉地告訴我,他什麼也聽不清楚,歌聲全被淹沒在我們自認車庫噪音的傑作底下,幾乎聽不出在唱什麼。坐在那裡透過吉米公正無私的耳朵重聽一遍,我必須承認那些音混得爛透了。我哭了,真的哭了。混音大師查克.普拉金夜以繼日竭盡所能,但又一次,我們不知道該怎麼混我們錄的東西!說到強迫症般的工作習慣,查克是我見過最誇張的人。我們一些混音留在機台上三、四天,甚至一個星期,讓我們繼續煩擾、為難、彼此謀殺,妄圖掌握世界而未果。有些歌混音不下百次。我們深受挫折、迷惑不解、咒罵同志,憑什麼像凡人那樣出片和巡迴,到頭來又哀求上帝。憑什麼!最後,查克第二次或第三次處理我們這二十首歌時,達成某種程度的成功。我們辦到了。當然,我想起鮑勃.克里爾蒙頓只花三十秒就完成〈飢渴的心〉和我們不久後(唯一一首)Top 5的混音。但我們可能永遠無法再跟鮑勃合作,因為他實在太快了!我們需要反芻、思忖、理性闡述,在精神上自慰到麻痺發狂的境界。我們必須懲罰自己直到完成,用我們的方式!而那段日子,在東街樂團,我們的方式只有一種:!就像花旗美邦銀行,我們用老派的方式賺錢,錢,然後燒掉它,將它扔進徒勞無功的無數又無數個小時,進行大規模、精神錯亂、技術性的集體自慰。

我後來明白我們不是在做唱片,而是在進行奧德賽式的漂泊,在流行樂的葡萄園蹣跚前進,尋找難解問題的複雜答案。流行樂或許不是最適合我尋找那些答案的地方,但也或許是最完美的地方。它早已成為我吸取資訊的方式,我在地球上生活接收到的一切資訊,都由它傳送。無論如何,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運用我的音樂和天分,做為鎮痛的藥膏、慰藉的精油、面對生命一切不可知時釐清頭緒的工具。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拿起吉他的原因。沒錯,還有女孩。沒錯,還有成就。但那些答案,或是頭緒,讓我在夜闌人靜、全世界都入睡時輾轉反側,而後消失在我六弦密碼的音孔裡(它就放在床腳)。我很高興我的努力獲得豐厚的報酬,即使沒有錢,我也會這麼做,因為我必須這麼做。唯有這麼做,我才能獲得暫時的解脫,找到我一直在尋找的目標。所以,對我來說,沒有捷徑可走。仰賴一塊嵌著六根鋼弦和兩個廉價拾音器的木頭並不容易,但這就是我解脫的「劍」。

不久後,我們蹣跚走向《生在美國》(Born in the U.S.A.)的路上,鮑勃近乎神祕的天賦將派上極大用場。但目前,我需要在「日落侯爵」的泳池畔曬去錄音室覆在我身上的黑,看著其他樂團錄完音、上路去、又回來錄音。當我告訴其他旅伴我還在搞一年前的那張唱片,而且仍看不到盡頭時,他們的下巴掉下來。噢,上路,上路。我多麼期待能做其他事情,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在錄音室過夜。我會從「克洛佛」的小沙發凝視窗外車水馬龍的聖塔莫尼卡大道,想像人可能如何度過一生。我想要自由,不要再執迷不悟,一心想寫出並錄下我把握人生的夢想,自己卻不願把握人生。

最後,我算是投降了,如果非得慢慢來,那就慢慢來吧。演出、自由和人生,都等等吧。我是隻錄音室的鼴鼠,會在又一晚徒勞無功或收穫豐碩的搜尋後瞇著眼看破曉的陽光。沒關係。我明白,現在我需要像烏龜,而非兔子那樣工作。鮑勃閃亮、漂亮的玻璃空間和壓縮的力量會修去這張唱片中業餘、粗糙的稜角。《河》想要也需要那些。那不會聽起來太好,只有破爛但恰當。我們的過程既任性地遵守紀律,又為所欲為。那使我散盡財產,也差點精神崩潰,但最後,一如我今天聽到的,我們為那張唱片營造出最適切的聲音。

至於專輯封面,經過幾番失敗、不大恰當地拍照後(華而不實、太刻意、比本人好看太多、太……),我又選了當初為《城市邊緣的暗處》拍攝的另一張法蘭克.斯蒂凡科的作品,草草用二流電影的風格寫上專輯名稱,及時完成。錄音的最後幾週,強通知我,在簽給「哥倫比亞」快十年、賣了數百萬張唱片和無遠弗屆的巡迴演出後,我名下只剩下兩萬美金。沒時間了。該去賺錢了。

休息時間

賺錢之餘,也想要找一點樂子。錄音結束後有短暫的休息時間,我在洛杉磯流連了一會兒,想放鬆,揮別又一次痛苦不堪、使人精神失常的經歷。我隨意和幾個當地女性交往,輕微地不忠於家鄉的女友。好友吉米.艾歐文過著花花公子玩伴女郎環伺的生活,不久後便娶了出色的維琪小姐為妻:她是律師、作家、企業家,到今天還是派蒂和我的摯友。其中幾個甜美女孩邀請我去花花公子豪宅,但我不喜歡那種活動。我有自認更有意義的事物,而我想要保護它。對我來說,不是性,不是毒品,而是搖滾樂!我一直待在紐澤西,沒出去鬼混過,我不是那種會在最熱門的夜店出沒給你拍照、追逐熱鬧場面的人。那種人,我覺得有辱我的老搖滾英雄!那讓你感覺離他們好遠,將你逐出他們的世界。除了某些辛苦的工作、運氣和天生的表演能力,我不覺得我跟我的歌迷有什麼不同。他們不會去花花公子豪宅,那我為什麼要去?但聽我提到這件事的人都說:「你可以去花花公子豪宅而沒去?你他媽有什麼毛病啊?」我的態度是,誰在乎花花公子豪宅!那裡沒有我要的東西,那不真實,對我下賭注追求的獎賞而言,那太輕浮了。因此,我說服自己不去盡情享樂,而這已成為我這一生長久以來的習慣。我有我的原則,我沒毛病,而且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儘管如此,某部分的我仍會不時恨不得自己別那麼嚴格遵守原則!噢,那條沒走過的路[3]

事實上,下了舞台,我從未真正擁有那種閒適或能力,讓自己無拘無束地愉快過日子。別誤會我的意思,多數時候我很快活。我的快樂——憂鬱的開朗兄弟——直接來自澤瑞里的青春之泉,沒有那麼多放縱。節制儼然成為我的信仰,所以我不信任那些把欠缺節制視為值得支持和慶祝的事情的人。莫名地,我很以此為傲。也許我那麼努力工作是為了穩定,需要穩定勝過自由。我看過太多假借「盡情揮灑自我」或「解放」之名而幹的狗屁倒灶的事。我記得曾跟好友在維吉尼亞零下十多度的清晨,沿著山坡追趕一個朋友,他在我們野營期間吃了不好的迷幻藥,藥效發作,半裸著身子邊跑邊尖叫。他的暴露令我尷尬。我太矜持、太遮掩,無法那樣豁出去。我始終買不到提姆.利里[4]小丑列車的頭等艙車票,以最省事的方法面見上帝。

話雖如此,我必須承認自己是以不信任但渴望的眼光看待遺忘。我有點崇拜朋友愚蠢的勇氣。我向來以極高的自制力為傲,但也因此受窘。我常直覺如果我越過界線,那帶來的痛苦會多過紓解。我的靈魂就是這副形貌。我不喜歡身邊失控的「神志恍惚」,那帶來太多回憶:家裡那些不可預測、靜靜地一觸即發的夜,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的夜。在家裡,我永遠無法當個徹底放鬆、完全自在的年輕人。後來我答應自己,絕對不要重蹈覆轍。當我進入世界冒險,如果發生那種事而那不是我的場子,我會離開;如果是我的場子,我會理解。但如果超過臨界點,請你離開。

我也在樂團裡劃定界線。我不會管你的私事,除非我覺得那會損害我們正企圖達成的目標或傷害你。我相信這些界線是四十四年後,我們大多仍生龍活虎、在舞台上肩並肩、愉快而滿足的原因之一。

然而,我這般過於節制的結果,限制了我容許給自己的簡單樂趣。這就是我 DNA 裡不幸的部分。工作?給我一把鏟子,我會在太陽升起前直直挖到中國。這是身為自制者的好處,一座深不可測的焦慮與活力之井,如果得到正確的引導,這會是強大的力量,惠我良多。當人潮魚貫湧出音樂廳,你,我的朋友,精疲力竭,跳上你的勞斯萊斯跑車,開往花花公子豪宅,和利里醫師、海哥[5],和六月、七月、八月女郎來場深夜暢飲暨心理諮商,我則在血色月光下繼續挖我的洞。當早晨來臨,那該死的洞挖好了,而我像個嬰兒一樣睡著——一個備受困擾的嬰兒,但終究是嬰兒。

這就是為什麼喝酒對我有益。我從不為飲酒的樂趣而喝。我曾在一次巡迴停留的飯店酒吧,問優秀歌手,也是巡迴好夥伴鮑比.金(Bobby King)喜歡哪種毒藥,他回答:「沒一個喜歡,所以我什麼都喝。」同感。而酒量欠佳的我,四、五小杯下肚,就會成為派對的靈魂人物,和視線裡每一個人磨蹭、調情,直到隔天早上醒來,內心悔恨交加,充滿我一心一意追求的內疚。醉意一來,我就會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糗。儘管如此,能夠在年輕時對酒精戒慎恐懼那麼多年才走到這裡,對我仍有意義。這給了我一種邏輯不通的信心:我可以應付它,不會變成我爸。我可以愚蠢、出糗,但絕對不會故意嚴苛、殘酷,而且我會喝得很開心。能忍受我魯莽行為的人通常是我的摯友,所以我都跟朋友一塊兒喝。這能釋放我體內相當程度的快樂:家具飛出門外,地毯被捲起來,音樂狂轟濫炸,跳舞、跳舞、跳個不停。

我確實學到的體悟是,我們全都需要一點點瘋狂。人啊,光靠節制是活不下去的,我們都需要在路上得到幫助來卸下日常的擔子。這就是為什麼麻醉品自盤古開天就被趨之若鶩。今天我只想建議你依照你的忍耐度來慎選方法和物品,或什麼都不要,並仔細觀察身體的反應!

以往每每看到我的搖滾英雄享盡榮華富貴,我就會說:「天啊,我等不及要跟他們一樣。」但真的跟他們一樣時,那隻鞋僅偶爾合腳。搖滾樂充滿生冷、危險但美麗的享樂主義,歡欣鼓舞的唯物主義,在我感覺赤裸裸而毫無意義。如今我已大有進展,生活富裕、乘快艇環遊地中海(誰不想這麼做呢?)、搭私人飛機看牙醫,但我從未真正擁有那種恣意任美好時光流轉的魔力。除了在舞台上。在舞台上,說也奇怪,暴露於成千上萬觀眾面前,我總覺得非常安全,可以毫無保留。這就是為什麼在我們的場子,你擺脫不了我。好友邦妮.瑞特每次來後台探班,總會微笑地對我搖搖頭說:「這男孩有一套,一定會大放異彩。」所以,上了舞台,和你在一起,我就近乎自由,而派對將持續到燈光熄滅。我不知道為什麼,其他時候我始終無法像我和樂團聯手出擊時那般,感覺生命本身和一小道永恆之光沖激過我的血脈。我天生如此。很久以前我就接受這個事實:並非人人都可以成為滾石合唱團,上帝保佑他們;就算我們可以。

註釋

[1]〈紐帶相連〉的歌詞:「You walk cool, but darlin’, can you walk the line …」

[2]漢克.威廉斯〈我的水桶破了個洞〉的歌詞:「Well, I went upon the mountain, I looked down in the sea.」

[3]The Road Not Taken,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一九一六年所寫的詩。

[4]Timothy Francis Leary,美國心理學家,宣稱迷幻藥對人類精神成長與治療病態人格具有成效,提出「激發熱情、內向探索、脫離體制」的口號,對一九六○年代的反文化運動造成重要的影響。

[5]指《花花公子》雜誌創辦人休.海夫納(Hugh Hefner)。

※ 本文摘自《生來奔跑》,原篇名為〈《河》〉,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