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跳船在紐約中國餐館打工個一兩年,可以存下幾千美金,比幹船員強多了。就是怕被移民局逮著了,遞解出境⋯⋯
文/張系國
「怎麼會跑到紐約來?」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
「跳船了。您別見笑,幹我們這一行的,有幾個不跳船?海員薪水太低呀。一個月硬碰硬七十五塊美金。以前還可以帶些私貨,現在抓得兇呀。上岸一個人只能帶四塊肥皂,五條香煙,一瓶酒,管得了用嗎?大家一有機會,到紐約就跳船。一條船,三分之二的船員跳了船,都是有的。能夠在紐約中國餐館打工打上一兩年,省吃儉用的人可以存下幾千塊美金,比幹船員強多了。就是怕被移民局逮著了,遞解出境。我這次也是晦氣呀。才跳船,沒有做滿六個月工,我們的餐館就被移民局查了三次。前兩次躲過了,這次卻沒躲過去。那天要機靈一些就好了。」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靠窗的女孩一直在讀同一頁雜誌,已經讀了五分鐘了。
「你被送回臺灣,沒有關係吧?」
「怎麼會沒有關係?要罰錢呀。罰兩萬塊錢,而且半年不能上船。第二次再被人送回來,罰兩年不能上船。第三次,就永遠不能上船了。這是我第一次跳船,錢也沒賺多少,就被送回來,您看倒霉不倒霉呀?」
「下次小心一點,多賺點錢,補回來吧。」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回去還得再等半年呀。坐吃山空呀,物價又漲了。我老婆前個月來信,還要我做個兩年工再回去,沒想到……紐約跳船的中國船員有兩萬多人,就偏偏輪到我倒霉!假如能做滿兩年,存個幾千塊,我就往移民局一站,讓他們送我衣錦還鄉。有了錢,我就回去開個小雜貨店,也省得躲躲閃閃的,受洋鬼子的氣!」
也許他講話聲音大了一些,那個死老太婆又回頭看我們。我撞了他一下,大家都不講話了。
飛機到達三萬尺高空時,警戒燈滅了。空中小姐甜笑著,推過飲料車來。我問他要不要甚麼飲料,他問明白不要付錢後,要了一杯橘子水。我要杯可樂,靠窗的女孩也要可樂。三個人各自喝冷飲,我還是沒有機會和那個女孩搭訕。正在搜索枯腸時,他猛然問了一句。
「黃先生,您有派司沒有?」
我一時沒有聽懂。
「甚麼派司?」
「派司呀。就是那個綠卡,移民局可以不抓你的派司呀。」
「哦,你是不是說永久居留卡?」
「對、對。就是那個派司呀。您有沒有?」
他等候著我的回答。我似乎感覺得到,那女孩也在注意聽我的回答。我猶疑了一下,毅然點點頭說:
「我有的。」
「您真是好福氣呀!」他不勝羨慕的說,「有了派司,就不怕移民局抓了。我有一個朋友!前年跳船的,不知怎麼弄,給他申請到派司。他現在升到二廚師,還打算把老婆接到美國,將來自己開餐館,混出頭了呀。他很夠義氣,我們跳船,就先投靠他,他幫忙找的事。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中國人還是肯幫中國人的忙。不知道您肯不肯留個地址給我?」
他左掏右掏,摸出一個小小的黑色記事本,我填了地址,他連聲道謝。女孩放下杯子,又拿起旅行雜誌。
「您是回國省親吧?了不起,了不起。光宗耀祖呀。」他湊過頭來,「黃先生大既還沒有結婚吧?回臺灣,也可以物色物色對象啦,誰不想攀這門親呀?一人得道,雞犬昇天呀。」
他胡言亂語不要緊,我偷瞧女孩,她臉色有些發白。我趕緊撞撞他,他莫名其妙,連聲說對不起。女孩放下雜誌,第一次正眼望我們。
「請讓一下子好嗎?」
我解開安全帶站起來,他也站起來。女孩低聲說謝謝,背朝我們挪出去。等女孩走到甬道盡頭的休息室,我不能不提醒他一句。
「請你不要再提派司和成親這些事好不好?」
他眨眨眼睛,哦了兩聲。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又想不出該說甚麼。
「人家也許會嫌我們太吵。」
這句話,大約傷了他自尊心,他竟不肯再說話,掏出記事本,抽出一張照片,自顧自欣賞起來。女孩回來了,我們又站起來,讓她擠進座位。我注意到她臉上稍微多了些化妝。女人就是喜歡這一套。
他安靜欣賞了一會照片,重重嘆口氣,把照片和記事本收好,不一會就靠在椅背上睡著了,鼻息均勻的發出鼾聲。我朝女孩做了一個鬼臉,她微微一笑。我們就隨便聊起紐約的冬天、一女中、江學珠、少棒賽,後來又發現我們共同認識一些熟人。飛到阿拉斯加的安卡拉機場時,我們已談得很投機了。
我們在安卡拉機場停了五十分鐘。我陪女孩買了兩件土產,她說要帶回臺灣送給親友。再回到飛機裏,那位海員已經醒過來。他似乎忘記了幾小時前的不愉快,又拿出照片,要我們看他的老婆和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長得很秀氣,一點也不像他,也不太像他老婆。我們誇讚了一番,他情緒高昂多了,講起他過去在海上的一些趣事,女孩聽得不住地笑,倒使我意外的發現她的笑聲很悅耳,很女性化。海員談起他準備開的雜貨店,談著談著,自己又嘆口氣,掏出照片看看,再度沉默了。我們都有些疲倦,離開安卡拉不久,用過晚餐,空中小姐熄滅了機艙內的大燈,女孩先睡著,我沒多久也昏昏睡去。
「快到東京了。」
是海員把我們喊醒。機艙內已是燈火通明,大家都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女孩又跑去化妝。機艙外還是黑夜。我和海員算了半天,才算出正確的時辰。他有些緊張,怕東京的移民局官員刁難他。我勸他不必擔心,並且答允幫他應付移民局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