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增田捺冶

出櫃不是闖關遊戲:孩子出櫃的同時,也標誌著父母的入櫃

文/江昇;人物攝影/增田捺冶

初見謝凱特時,溫州街細雨撲簌,巷口的另一端,遠遠能見他高瘦的身姿。轉進咖啡店,見他細心而輕巧地撫平傘面,一片片整齊折疊,令人想起他的寫作,溫柔內斂,熨貼著故事中的寸寸皺摺。

情感債務與大人的傷口

在鏡文學的作者介紹中,謝凱特將自己的寫作描述為一個「還債」的過程:「還父母的債,還舊情人的債,還朋友的債。我在每個當下沉默,欠他們一些回應和情感,寫下來還給他們,兩訖結清,此後才是我自己。」呼應著新書《我的蟻人父親》的主軸,我問他:在寫完這樣一本以家人作為前景的散文集後,是否感覺到銀貨兩訖了呢?他謙虛地回答:「『還債』是一個滿任性又理想的狀態,我覺得要去負起與別人相處的責任,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他並不認為自己僅僅藉由書寫便能償還與家人、情人之間的情感債務;相反地,藉由以一種傾聽的姿態寫作,謝凱特嘗試讓始終沉默的他者說話。

在訪談的一開始,他先與我們分享一段故事:小時候,父親放工回家總是鬧哄哄的,「小孩子吃飯沒啊?」、「洗澡沒啊?」渾身髒兮兮地大呼小叫著。到了某一天,父親返家後不再出聲,卻把自己關進空房間。隔著門板,隱約傳來父親的哭聲。經母親轉述後才知道,父親的工作被減薪了,而他煩惱著的是小兒子的補習費。這個故事在事隔多年後才被他回想起來。對他而言,所謂的還債,更重要的是成長的意義——「我很害怕把事情描述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好像在鏡子與照片裡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小時候總覺得父母虧待自己,長大才漸漸能夠體諒他們的苦心。當下的情緒與認知往往有待整合,他開始學著不在當下做評斷,讓時間淘洗,讓更為真實與重要的東西留下。

謝凱特的細膩也體現在他觀影的心得中。近期在網路上引發熱烈討論的劇集《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以極其銳利的視角與情節,抒發多數人不能言說的童年創傷。「我覺得這部戲在講的,是大人的傷口。」孩子的童年創傷固然令人疼惜,然而大人所遭遇的傷害與挫敗呢?我們如何在跨過童年憤懣不平的坎以後,把自己長好,站在水平線上,回頭看看也許沒有長好的父母?「長大的標誌」——他說——是「何時能不再對父母生氣」。

作為蟻人:父親形象的蛻變

以《我的蟻人父親》作為書名,除了因為此一單篇本身已經享有的關注,而與編輯達成共識之外,藉由將父親納入前景,這本書隱含另一側面的用心——傾聽與理解平日沉默的父親。相較於母親的叨切與親近,父親在謝凱特的記憶中大都內向寡言。生病退休之後,父親居家的時間變多,生活與照顧家人的方式也有所轉變。以往從工地回到家後大呼小叫,對於孩子生活的一切不甚熟悉的父親,逐漸在日趨平穩的家庭生活中,往母親的方向游移,練習為家人付出的另一種方法。他開始學著照顧家中的盆景、做早餐;也在大清早背著菜籃,上市場買菜、買水果。母親偶爾抱怨,說水果挑得不好;而謝凱特吃著一顆五元的蘋果,不曾嫌棄。他樂於在父親的臉上看見滿足的神色。「藍領階級的上一輩,都希望孩子能夠好好念書,卻又擔心孩子讀過書後,回過頭看輕自己。」作為長大的標誌,謝凱特一方面在珍惜與追認的修復中,將父親重新納入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也透過觀察、傾聽的姿態,讓父親以一貫的沉默與內斂為自己說話。

與許多同志在家庭關係中面臨的困境相仿,出櫃的難題在謝凱特的家並非不存在,只是極其難得地,被以一種相對柔軟、緩和的方式訴說與接納。訪談的過程中,謝凱特提到,自己是一個內向的人(我們或許也能在他的文字中有所感受),自我情慾與性向的探索,從來不是主動與家人分享的話題。而他有幸遇到一對溫柔、善解的父母。與他較為親近的母親,心裡始終有數,卻也從未說破,只是靜靜地以樸素而體貼的方式照顧、參與他的生活;至於父親,沉默有時,關愛有時,卻也同樣以圓融不爭之姿,守望小兒子的人生崎嶇。有別於好萊塢電影中一再搬演的出櫃劇目——同志人物歷經家庭革命的危機,終將獲得認同與祝褔——謝凱特並不期許一個開誠布公的儀式:「出櫃不是闖關遊戲,打敗了大魔王就世界和平。讓孩子做自己的同時,父母便沒辦法做自己。」延續著體察大人傷口的慧心,謝凱特深切了解:孩子出櫃的同時,也標誌著父母的入櫃。「光是擁抱自我的認同就需要花上這麼多年的時間,又怎麼能期待父母在一時半刻接受呢?」因此,縱使作為擁有同志身份的作家,謝凱特並不刻意在寫作中呈現出櫃的場景;他選擇以陪伴、相處的方式,讓父母不只是接受,同時也能夠參與他的同志生命,與他共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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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節錄,摘錄自《幼獅文藝 10月號/2018 第778期》;作者/江昇,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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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的蟻人父親
  2. 我媽媽的寄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