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我們已經相遇了。我無法把這事實當作不存在」
文/平野啟一郎;譯/陳系美
《幸福的硬幣》巧妙地捨去複雜的政治背景,呈現出在毀壞的世界裡,縱使傷痕累累也難以摧毀的愛情故事,成為享譽全球的賣座電影。然而看完《達爾馬提亞的旭日》再回頭思索,蒔野覺得裡面恐怕有很多自己難以領會,要「南斯拉夫人」或歐洲人才懂的、刻骨銘心的比喻性細節。
洋子會懂這些嗎?
蒔野覺得她又遙遠了起來。在物理性距離逐漸接近的這一刻,這點複雜地挑動他不安的戀心。
少年時期的蒔野,確實很喜愛《幸福的硬幣》的吉他主題曲,但也不免俗地更憧憬男女主角極致的愛。
飾演女主角的是位沒沒無聞的女演員,端麗的五官美得有如雕像,卻有著那片土地隨處綻放花朵般的質樸魅力。
此刻,蒔野在飛往巴黎的昏暗機艙內,試著回想女主角的面容,卻總是浮現洋子的臉。而那一夜,最後透過計程車車窗看到的洋子身影,如今也彷彿成為索里奇電影中的一幕,如夢似幻。
從巴格達回到巴黎後,洋子有兩週休假,第一週在打掃家裡和整理行李中茫然度過,第二週,終於能和人見面了。
可以外出、自由在街頭行走,是何等幸福的事。洋子去了附近經常光顧的咖啡館和麵包店,店家看到她平安歸來都很高興,還特別算她便宜點。
雖然天氣還很冷,洋子還是想動動身體,挑了上午人少的時段,從巴克街的公寓慢跑到廬森堡公園。
跑得滿身大汗,氣喘吁吁,做了一個大到喉嚨深處微微作痛的深呼吸後,身在巴黎的實在感受,隨著心跳傳遍全身每個角落。
回家後,在浴缸放了熱水,鍾愛的 Green & Spring 精油和在日本買的檜木香溫泉泡澡劑每天交換著用,慢慢地花時間泡澡。浴室的門開著,聽得到遠從客廳傳來的音樂。
回歸日常這件事,順利得令人掃興,甚至感受不到腳下有階差,滑順地進入了這邊的世界。
身體意外地適應了巴格達缺東缺西的生活後,對巴黎什麼都有的日常生活倒不那麼興奮,反而需要慢慢習慣這種富足。但也因為從清晨太陽昇起到日落,不再聽到爆炸聲,靜靜地緩和了洋子心中尚存的緊張餘悸。
心情穩定下來後,反而更能痛苦地回想留在伊拉克的人了。
從巴格達時就為洋子做心理諮商的醫生,看到洋子面帶笑容聊著近況,很高興她能順利復原,但也叮囑她千萬不能勉強。醫生開了安眠藥和鎮定劑給她,結果她一次都沒吃。
進入四月後,洋子被動員去跑法國總統大選的新聞,直到五月六日第二輪投票,薩科齊當選為止,一直忙得不可開交。
雖然覺得生活終於回到常軌,卻也只維持了一陣子。變化早已約定好了。理查結束了為期一年的長假,返回紐約的大學,不到兩星期就飛來巴黎,想著手進行與洋子的婚事。
洋子對理查還是採取曖昧態度。這也導致她產生自我厭惡。
理查是洋子就讀哥倫比亞大學就認識的朋友,一年前接獲理查來電,說他剛好人在巴黎,直到兩人重逢前,洋子完全沒想到會和他發展成戀愛關係。大學時代,兩人各自有伴,雖是朋友也並不特別熟。但正因如此,給了這段關係一些發展空間。事到如今若有一方說要交往,也不至於覺得滑稽古怪。
若說有什麼改變,不過就是彼此的年齡,別無其他。
年輕人的心,與肉體交界處,有個可燃性頗高的部分。有時在某些情況下,一旦著了火就會形成燎原之勢,根本束手無策。倘若對方心裡易燃的部分,也被這把火燒到了,就算只是為了逃出痛苦,兩人也會互相渴求。
然而戀情若只建立在這一點上,恐怕無法長久維繫。這把火,在某個地方,必須轉為更穩定的發熱狀態。
也因此,「愛」對年輕人而言,只是一種緩和下來的「戀」。無論前方可預見的婚姻充滿多少祝福,必定也混雜了一小撮覺悟。
洋子與理查重逢時,以年齡而言,已是差不多該結婚的時候。
身為自由派的通訊社女記者,她當然也思考過,有小孩的人生和沒小孩的人生、該如何抉擇。然而長年思索下來,一轉眼就到了四十大關的年紀,心態上自然傾向生小孩。
不過到了這個年紀,她的肉體與心靈之間,也有了與年齡相符的彈性空間。
未必需要火,她已能自然地想像和理查的穩定未來,也能感受到他身體的熱情。重要的是和理查共同生活後,他是否是個適合當父親的人。
理查未必是個「正經八百」的人,算比較務實,他的感情生活也沒有多彩多姿到令人嫉妒。頗有教養,但不懂藝術,也不隱瞞自己不懂藝術。洋子喜歡他這種坦白磊落。
就示愛這一點來說,他總是走在洋子前面,也有很紳士的熱情。在他的人生裡,可能沒什麼被人稱讚英俊的經驗。個子不高,倒是常上健身房,維持不錯的體格。
當然,無論多麼信任對方、抱持尊敬之念,肉體上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有人甚至單憑這一點,來區別友情與愛情的不同。
很幸運的,他們在身體上很合得來。理查開心得直言「居然能抱到這種美女」,那種坦率讓人難以憎惡;洋子雖然有些保守,也達到「充分」快樂的地步。
她的人生,毫不停滯地前進。而此時,蒔野就是那把火,唐突地點燃她心中理應已不剩的易燃部分,火勢越來越猛。
理查貼心地體恤好不容易從巴格達歸來的洋子,卻也半開玩笑地感慨自己是「被迫癡癡等候的人」,簡直像剛開始交往般猛烈向洋子求歡。洋子也察覺到,這是因為自己對婚事不積極,理查感到不安才會如此反常。
理查也很困惑,兩人都已論及婚嫁,如今為何還要求證自己是被愛的。他將一切歸咎於「婚前憂鬱症」以說服自己,也這麼對洋子說。
而洋子未必只是同情他或出於義務,對理查幾乎有求必應,即使他不願避孕也躊躇地接受了。
但是,等理查回到紐約,洋子獨處之後便想起了蒔野,心中產生深深的罪惡感。一度還鑽牛角尖地心想別再聯絡吧,因為明明兩人幾乎什麼都還沒開始。
後來,她寫了一封「長信」給蒔野,約定了再度見面,這時她就沒打算再和理查上床。
蒔野在傍晚時抵達巴黎,入住師範音樂學院附近的飯店,方便隔天就近向該校租借練習場地。沖了個澡,休息片刻,回覆一些工作上累積的郵件,八點便前往洋子預訂的餐廳。從瑪德蓮地鐵站走路過去只需五分鐘。
蒔野稍微晚到一點,看到洋子已坐在窗邊位子,親切地和服務生談笑。這間餐廳採間接照明,裝潢簡約,玻璃架上橫放著無數葡萄酒,整個空間以珍珠白和深棕為基調,呈現出瀟灑氛圍。洋子看到蒔野,面帶笑容向他招手。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你好嗎?你剛到吧,會不會很累?時差要不要緊?」
「不要緊,我在飛機上休息過了。來這裡的時候,通常不是問題。」
「我也一樣。反而回日本的時候,時差比較嚴重吧。」
「真的,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調時差所需的時間越來越長。」
蒔野笑著坐在椅子上。外頭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淡淡滲出枯葉色的燈光,穿過狹小巷弄,反射在即將用餐的人們開朗的表情上。蒔野真切地感到自己人在巴黎,想抓住眼前有洋子陪伴的現實感。
洋子穿著雅緻的連身裙,以白色和青苔綠為底,上面印著淺淺的大朵粉紅花卉。胸前白金項鍊綴著璀璨小鑽石。秀髮依舊烏黑亮麗。
「怎麼了?你是不是在想這種女人居然穿裙子?」
蒔野看得出神之際,洋子笑說。
「不是……我在想,妳好美哦。」
蒔野不禁脫口而出,為了不讓它變成客套話或開玩笑,隨即抓起外套的前襟又補上一句:
「我也應該穿得更帥氣點。」
洋子見狀,一副不解地說:
「這件外套很帥氣啊,而且這不是那麼講究排場的餐廳,你的舞台裝應該留在馬德里再穿。」
蒔野露出懊惱的表情說:
「啊,妳這麼一說我才想到,我忘了把衣服從行李箱拿出來。」
兩人都顯得生澀笨拙。
如此面對面交談才第二次,但在往返的電子郵件裡,兩人已多次互吐心聲,而且是沒向別人說過的真情。因此這份落差,使兩人困惑,也顯得有幾分生疏。
原本只靠文字互相瞭解的兩人,現在是見到了面、有了具體的身體可以互相觸摸的兩人。兩人都想追上進度遙遙走在前面的文字,追上那些再進一步就能和對方融合、自己深感興奮激動的文字,但在深刻度上,在愛情的各種暗示上,此刻都難以觸及。蒔野看到洋子左手的訂婚戒指,心中不禁沮喪起來。結果,初次見面以來的一切,現在只能重新來過。
終於得以重逢的洋子,比蒔野在自己回憶中所美化的更美。這也使蒔野不禁覺得,其實那一夜她見到自己,就對自己有特別的感情了吧。今天她確實化了妝,穿著打扮更漂亮。看得出她的日常生活穩定下來了,綻放出自己的精彩。洋子明明比蒔野大兩歲,但這次再看,卻年輕得宛如只有三十五歲。
這間餐廳的年輕主廚近來廣受矚目,做的是所謂創意料理,聽了服務生的說明後,為了互相品嚐彼此的菜色,兩人的前菜和主菜都選不同的。洋子不愧是法文高手,但聽了蒔野的法文也頗感驚訝地說:
「我當然知道你會說法文,不過你的發音真漂亮,是音樂家的聽力特別好嗎?」
「哪有。不過話說回來,剛才的服務生只拿英文菜單給我喔。我的心都稍微受傷了呢。」
蒔野如此苦笑一說,洋子彷彿憶起什麼,連忙說明:
「那是因為我以前帶過日本朋友來這裡,拜託服務生提供英文菜單,可能因此記住了?」
餐廳幾乎客滿,鄰桌也靠得很近,但用日文交談很輕鬆。
兩人以香檳乾杯後,放鬆地呼了一口氣。蒔野不禁暗忖,明明是那麼期待的重逢,見了面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兩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放下酒杯,莫名地對望微笑。
「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啊。」
「上次在東京見面,這次在巴黎見面,下一次會在哪裡呢?」
「下次當然是巴黎。馬德里音樂節結束後,我會再來。」
「這樣啊……」
蒔野看到鄰桌上了淡菜,想起最近一樁蠢事,忍不住說了起來。
「我有個老朋友,在電視台當導演,他的部下,有個有點怪的女生……」
洋子聽到這裡,就覺得好笑地露出皓齒了。
「哦。」
「前陣子,他們去宍道湖採訪養殖蜆仔,漁夫大叔心情大好,送了她一袋蜆仔,還特地說明要怎麼煮才好吃。結果,那個女生不曉得在想什麼,居然沒吃,開始把蜆仔當寵物養。」
「啊?養蜆仔?」
「好像很難養的樣子,她就上網查資料,勉強湊合著養,還把每顆蜆仔都取了名字,有叫什麼小詩的,還有武雄。」
「好可愛的女孩。」
「可愛嗎……好吧。然後她用手機,幫這些蜆仔拍照,經常拿給電視台的人,或演出者看。前些時候,我那個導演朋友開派對時,她居然把真正的小詩們帶來了,放在保鮮盒裡,跟大家說你們看你們看!」
「嗯。」
洋子一邊應和,一邊貌似在思索故事的走向。
「其實,我也受邀去參加那個派對。那個導演朋友,以前就常邀我吃飯,可是我都因為太忙了總是婉拒,那次想說至少去露個臉吧,就去了。我到得有點晚,好像有六七個人在?他們在吃藥膳養生鍋,我到的時候幾乎吃完了,但是把我那一份火鍋料留下來。而且我剛好就坐在那個有點怪的女生旁邊。第一次見面嘛,就『啊,妳好』打了個招呼。大家都喝得很醉了,我在想要怎麼趕進度的時候,導演的太太端了很多料理出來,說要吃火鍋的話,要我自己重新加熱把料放進去。於是我就開始放料,放蔥啦,放雞肉啦……中途那個怪女孩,突然拿著我的紅酒離席了!我繼續放我的火鍋料,放得差不多的時候發現,有一盒放在保鮮盒的蜆仔。」
「咦?不會吧……」
「我也覺得奇怪,蜆仔也要下鍋嗎?可是轉念一想,畢竟是罕見口味的火鍋,而且把蜆仔小心翼翼放在保鮮盒,一定是很特別的蜆仔吧,就用長筷夾起來,一顆顆往火鍋裡扔。這麼一扔,大家忽然『啊!』的一聲,全都愣住了!就在大家瞠目結舌之際,那個女生回來了……啊啊啊!悲慘地驚聲尖叫!」
「後來怎麼樣?」
洋子捂著嘴,一臉像看到恐怖景象的表情催蒔野說下去。
「後來慘兮兮啊。那個女生陷入恐慌狀態。我那個導演朋友,連忙用勺子,想從煮得咕嚕咕嚕的火鍋裡撈起蜆仔,可是有的被蔥擋住,有的被壓在豆腐下面,實在很難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終於救出那些蜆仔。那個女生緊緊端著盤子,看著被蔥纏繞的蜆仔,滿臉通紅哭了起來!而我根本搞不清狀況,起初還以為是她吃剩的。」
「通常會這麼想吧。」
「後來導演才跟我說,其實那些蜆仔是她養的寵物,我整個人怔住了。我當然有向她道歉,她也說:『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好。』可是眼淚一直流吶。看上去覺得好可憐。然後那個導演朋友,這回轉過頭來擔心我,說在家裡養蜆仔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些蜆仔可能早就死掉了。」
「不過,這也有可能。」
「不料其他人因為喝醉酒,竟半開玩笑說,雖然也蜆仔很可憐,可是剛才也津津有味吃了蛤仔呀。居然說出這種雪上加霜的話,結果那個嚴肅的女生聽了大發雷霆:『小詩才不是蛤仔!』然後號啕大哭了起來。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只能驚慌失措,怔愣地站在那裡。」
「可以想像啊。」洋子同情地笑了,「結果呢?」
「她將『亡骸』放進保鮮盒,掉頭走人。發生了這種事,我心情也很差,根本不想吃火鍋了。導演太太也說,如果那些蜆仔是腐壞的,吃了說不定會拉肚子,就把火鍋收下去了。過了不久,我也覺得沒意思就回家了。總覺得他們一直在顧慮我……那一晚,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看來你相當在意這件事?」
「當然在意,豈止相當,是非常在意。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殺了人家的寵物。」
「仔細想想,這不是一件好事啊。」
「聽說我走了之後,他們還在談生物裡面有哪些是可以當移情用途的寵物?魚類或昆蟲?取了名字以後吃掉是一種禁忌嗎?一直聊到深夜。幸好我回家了。」
「終究會死亡的生命,是否該取固定的名字,這是哲學問題啊。尤其那個固定的名字是否和自己有關,更是個嚴肅的問題喔。我自己現在是不太願意想這個題目。」
雖然洋子始終面帶笑容,但蒔野看得出來,自己的這番話,意外地讓她聯想到伊拉克的體驗,因此深感後悔,應該要聊些別的事才對。
「怎麼會說到這裡來?啊,對哦,鄰桌的淡菜。抱歉,換個話題吧……」
蒔野尷尬地猛吃談話途中送上來的前菜。洋子見狀不禁暗忖,這個人總是用這種方式在體貼別人。
初次見面那夜也是如此,寄來巴格達的許多郵件也是如此。與其想逗對方笑,他可能更擔心對方不笑吧。
蒔野說故事不怎麼用力,結果讓他本人成了戲劇效果的對象而不會去嘲笑他人,洋子很喜歡這一點。挖苦的效果有出來,不見得謹言慎行,但不喜歡說猥褻的事,總之很有品味。而且他絕不大聲說話,但帶有抑揚頓挫與輕重緩急,時而宛如和弦般,會忽然出現不自然的高音,這點很好笑。這種說故事的語調,大概也是吉他手特有的吧?聲音聽起來很舒服,也有節奏感,最特別的是會隨意增減音符的長度,讓人覺得他真的在即興演出,整件事帶著故事性的架構。也因此,當他今天身體稍稍靠近地說時,洋子便已充滿會笑的預感。
這樣比較很可怕,但洋子內心很清楚,為何和蒔野交談時,會覺得理查的笑話不好笑。
然而洋子也思索著,像蒔野那樣天生有才華,輕易就能挑起他人嫉妒或欣羨的人,若不懂得製造出乎意外的好相處感,可能很容易遭孤立吧。這是她身為記者,採訪過許多「天才們」的經驗,他們都有一種獨特的幽默感與待人處世的優點。
洋子在巴格達時,厭倦了無法自由外出的窒息無聊,曾幾度上網搜尋「蒔野聰史 吉他」。這種行為像在窺探蒔野的內在抽屜,每次都讓她覺得不應該,最後默默關閉網頁。
滿是芬芳馥郁的花叢裡,也處處混著等著看他有一天受傷的釘子或玻璃片。所有的讚辭爭奇鬥豔地綻放,但每一則批評或中傷都鮮烈頑固地刻在記憶裡,雖然數量是遜色的,仍閃著銳利光芒。
基於自己也搞不懂的心理,洋子就這樣三番兩次開開關關這個抽屜。
由於蒔野對她自己隱約露出的好感,所以洋子看到大多數對蒔野音樂的稱讚時,確實感到一種榮耀。
可是看到嚴峻卻也有理的批評,甚至通篇臭罵的留言,洋子也不是立即撇過頭去,至少會看完全文。
但這時她會感到像一隻髒手在她心裡亂摸的不悅,恨不得立刻揮開這隻手,輕蔑它,為蒔野展開反駁。自己是蒔野的知音,可能也是他的慰藉,這種心思是洋子發現的一種特權幸福,甚至得以放心。
可是她也覺得,這種自我分析有幾分是表面的,是在說漂亮話。畢竟讓那隻手在心裡摸久一點的,是她自己。
即使洋子已開始愛上他,也悽楚地承認,這樣的戀心裡依然存在一小撮對他耀眼天分的厭惡。原因無他,可能來自第一次在皮勒耶音樂廳聽他十八歲的演奏時,佔據她心裡的反彈吧。托瑪斯.曼提到「偉大與大眾的斷絕」,對於歌德的過世他就說:「並非只有悼念偉大牧羊神之死的精靈們感嘆聲,也清楚聽到『呼』的安心嘆息聲。」就算不是歌德,所謂天才,對周圍的人而言,一定是像這樣是讓人產生若干壓力的源頭吧。
居然想得這麼深,這使洋子不得不回顧,自己對他而言究竟有何特別?
蒔野特地來巴黎看她,這種喜悅當然難以取代。但是,如果說蒔野巡演之處都有這種對象,實在也不足為奇。誠如是永所言,他到這個年紀還單身的原因,一般推想就是這麼回事。可是洋子並沒有因此輕蔑他。她也是上了年紀的成熟女人,可以理解這種事。只是這樣的他和自己的人生,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兜在一起,洋子對此沒有自信。
有生以來,被當作這種女人之一對待,洋子並沒有反射性地唾棄,而是認真思索,自己受得了這種事嗎?這是全新的經驗,蒔野的存在對她而言,就是大到這種地步。倘若自己受不了這種情況,蒔野會怎麼做?他會願意只愛自己一人嗎?這種不安,堂堂在洋子心裡逡巡。
然而,一切或許已經太遲。時至今日,她的情況又更加不同了。見到蒔野,她還是很開心,卻也思索著,自己可能無法接受他的感情了,一股悲痛之情在心裡翻攪。對自己這份難以抑制的愛,深感痛苦。
隨著窗外天色轉暗,餐廳裡的熱絡氣氛更顯光輝。
蒔野望著洋子正為了搭配主菜、點了波爾多的卡本內蘇維翁紅酒的模樣,內心想著,今夜兩人之間會發生什麼事嗎?
之後兩人閒聊片刻,蒔野提起在飛機裡看索里奇電影的事。
「我在日本也看了一些南斯拉夫的游擊隊電影DVD喔,譬如有一部尤.伯連納,還有奧森.威爾斯主演的,叫什麼來著……」
「《內雷特瓦河戰役》吧。韋利科.布拉伊奇導演拍的。」
「對對對。真厲害,妳好熟哦。」
「別小看我。」洋子神氣地揚起下巴。「我出生的時候,國籍可是南斯拉夫喔。」
「妳是在南斯拉夫生的?」
「不,我出生在長崎……不過蒔野先生,你居然連這種電影都看啊。現在連克羅埃西亞人都不看了呢。」
「因為我想知道更多索里奇導演的事。《達爾馬提亞的旭日》是妳出生的時候拍的吧?」
「對。」
「所以……我才想看呀。」
蒔野以希望她別會錯意的眼神,看著她說。「所以」這個接續詞,指的是「我想多瞭解妳一點」。洋子也洞悉箇中含意,但沒做出清楚的回應,只是微微一笑。
「我在飛機上看的喔。」
「飛機上播這部片子啊?」
「不是,我是看DVD。很感動,感動到說不出話來。和其他游擊隊電影截然不同啊。妳父親真的很厲害。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那種存在的孤獨……或是說生命根源性的悲傷,讓我感受很深。最後那一幕,還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戰爭片可以拍得這麼詩意嗎?從以前就議論紛紛了。」
「不過,那是讓人懷抱憧憬的拍法吧。反而會讓人深深領悟到,戰爭是不好的。」
「我是很難客觀地談我父親的電影……不過,說得也是,正因為有那份美,才能讓人接受那個淒慘世界吧。若只是單純揭露戰爭的淒慘事實,恐怕很少人能夠直視。就算看了也會馬上忘掉,從記憶中消除。我在報導伊拉克時,常常痛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洋子語畢,稍稍歪著頭,面帶笑容對端來菲力牛排的服務生道謝:「Merci!」睜大眼睛又說:「看起來真好吃!」
「你要不要吃一點?吃前菜的時候,我們忙著說話,都忘了交換了呢。」
「對哦……那我也分妳一點。妳今天吃肉啊?」
蒔野說完,切了一點自己的鱈魚,淋上醬汁放在她的盤子邊邊。「Bonne continuation(請繼續享用)……」服務生這句有些裝模作樣的固定台詞,今夜迴響在心裡。
「啊,真好吃。妳點對了。看來我也應該點肉啊?可是我在飛機上吃過牛肉了。」
「要不要再吃一點?我吃不了這麼多。」
「謝謝妳的好意。不過,不用了。」
洋子嚐了一口鱈魚,又吃了一口牛排笑說:「真的耶,看來真的是我點對了。」
蒔野喝了一口白酒,將話題轉了回去。
「我有時會想,會不會是一直從事『美』這種麻煩的工作,長期下來累癱了?」
洋子沒有立即回答,思索了半晌才說:
「也有可能。大概是浪漫主義以後吧,對美的過多期待便壓在心頭。連不美的事物,都要花很多心思照料……不過,不只是要傳達應該表現的事物,美應該也有讓人在轉瞬間,將視線移開這個悲慘世界的力量吧?」
「美確實有這種力量,倒是最近,我對這一點有些悲觀……現在的美就像人氣衰退,卻勉強繼續站在舞台上的過氣歌手。美的擁護者,明顯減少了很多喔。」
「就這點來說,美也是會挑工作的喔。只要做了好工作就充分存在了。」
「妳說的真好……我看妳的來信時,不禁會思考,我的音樂在伊拉克究竟有什麼意義?……在那個AK-47突擊步槍子彈紛飛的世界裡,我的巴哈,會有多少幫助呢?」
洋子立即堅決否定蒔野的這番言論。
「我就是實際上在巴格達被你的巴哈拯救的人喔!」
「妳在信裡也是這麼寫……真的嗎?」
「你懷疑我?」
「不是的。因為我不是一邊想著這種狀況,一邊錄製巴哈,所以很難想像。」
「巴格達啊……現在處於絕望狀態。不過我是在那樣的狀況下,第一次真正愛上巴哈。深深覺得,果然是三十年戰爭之後的音樂啊。」
這毫不浮誇、自然而然的一段話,讓蒔野感到一種後勁強烈的悸動。
「那場據說死了一半德國人的淒慘戰爭之後,社會上開始接納對立的共存,內部的信仰也轉趨深厚。活在當時那個荒廢世界的人們,八成深深受到巴哈音樂的慰藉。不只是教會音樂,世俗音樂也是。讓我相信這件事的是蒔野先生你的演奏喔!雖然你本人似乎沒有自覺。」
洋子看進忽然沉默的蒔野雙眼,如此說。
「啊……謝謝妳。我很高興喔。可能是妳有歐洲血統,才能如此自然地感受到吧?我對這個很感動。」
「雖然我有歐洲血統,但畢竟是邊陲地區。在鄂圖曼帝國和哈布斯堡王朝的夾縫中。」
「可是,我認為這種並非純正血統,一種混合的感覺,才是歐州吧。巴哈家族原本也是從匈牙利來的。」
「說得也是。這裡的人,幾代前的祖先住在截然不同的地方,這種事真的很多。所以才需要民族主義吧。」
「我自己也不禁會想,自己對代表著歐洲音樂精髓般的巴哈,究竟理解到什麼地步。彈奏古典樂器,更會意識到這一點。對妳現在而言像跳過一水灘就可及的知識,我可能要花好幾年,把橋架好,才終於能越過那個山谷。我很羨慕妳這一點,有一種文化的深厚底蘊……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以後,情感或感覺的部分,還算容易掌握,但巴哈的成就可是大大超越了他個人的部分。神的存在也是,巴哈家族也是。」
「原來能彈出那麼動人的巴哈樂曲的當事人,是這麼想啊。關於我,你太抬舉了。不過我聽你的演奏時,真的很佩服。你居然能把各個國家、各種時代的曲子,彈得宛如你就是作曲家本身。」
「我努力想成為這種吉他手。不過也常常被批評說沒有個性。但我畢竟是個演奏家,所以在作品的詮釋上,總是儘可能去瞭解作曲者的意圖與心境,試著掌握他的世界觀。我認為這是演奏家最起碼的誠實。」
「你也是這樣看透人心的嗎?」
「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蒔野失笑。
「我的經紀人說,我擅長自我分析,可是對別人的心思很遲鈍。」
「啊……那位三谷小姐?」
「是的。」
「她很稱職,很棒啊。所以,那個分析準嗎?」
「該怎麼說呢?……妳覺得呢?」
洋子默默凝視蒔野眼睛數秒,然後浮現一抹寂寥的微笑,側首搖頭說:
「我還不知道。我才見過你兩次面。」
蒔野感到自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知如何是好。
洋子這句話的含意太複雜。
事實上,兩人也才見過兩次面,如果會發生什麼事,錯過今晚可能不會再有機會了,兩人卻依然處於「還不知道」的狀態。
蒔野心跳加速,喝了些水,正要開口說話時,偏偏服務生看準他們談話暫歇,過來詢問要什麼甜點。
口頭點完後,兩人再度面對面時,洋子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單手拎起包包,說了聲「抱歉」便暫時離席了。
服務生問洋子是否可以收掉的酒杯,還剩下一半。今天洋子只點了一杯香檳,但幾乎沒怎麼喝。
可能是情況複雜的電話,洋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一回來便說:「已經十一點了啊。時間過得真快。蒔野先生,你明天一早的飛機嗎?」
「沒有,明天我要休息一下,練習一天。飛機是晚上的。」
「這樣啊。不能去馬德里聽你演奏真遺憾。你要維持良好的狀態很辛苦吧。」
蒔野剛才下定決心想說的話,隨著對話的流動,就這樣錯失了。
「當記者才辛苦啊。畢竟我沒有生命危險。」
洋子等甜點上桌後說:
「這次真的蠻慘的,害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要做這一行。差點被捲入恐攻……那真的非常可怕。」
「當然可怕。對了,我沒問過吧,為什麼妳會當記者?妳也常碰到別人這樣問妳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理由。這也不是我從小就想做的職業。」
「哦?」
「完全不是。其實我一直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麼工作。這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我覺得,記者這種工作很適合我這種人。可以去採訪世上許多事件,見到形形色色的人,還可以問他們問題。我自己一生見不到的人,只要說我是RFP的記者,對方就會讓我訪問,還會回答我的問題。當然採訪成果面對的不是我個人,而是廣大不知名的讀者。自我不強在這方面也有好處。不過,我只知道很多廣泛而膚淺的事,像你這樣專注一件事深入追求的人,我非常尊敬。」
「我可以明白……可是只『知道很多廣泛而膚淺的事』,就可以去巴格達嗎?」
「既然從事這份工作,就知道該做什麼事,而我也只是想做而已。當然有危險,可是不去的不安,也很痛苦喔。不是只有我,還有很多自願去的人……況且,想知道現今世界發生什麼事,就很難忽略伊拉克吧?現在可是全球化時代。這種說法也許很奇怪,我的情況就像是一回神,發現自己已經在伊拉克……從四面八方,或遠或近而來的一切貫穿了我們的命運。真是束手無策啊。有時是以子彈的方式──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蒔野說不出話,默默凝望了她片刻,然後理解地點點頭,稍微吃了一些草莓和大黃做的新奇甜點,又抬起頭。
「如果有一天我聽到妳在地球的某個地方死了,我也會死喔。」
洋子霎時滿臉驚愕,像是聽錯似的,然後以從未讓蒔野看過的冷峻眼神,探索他的真意。
「這種話……就算開玩笑也不該說喔。對方沒弄清楚話中含意前,聽起來就像個低俗膚淺的人了。」
「如果妳自殺的話,我也會自殺喔。這是我單方面的約定。當妳鑽牛角尖想死的時候,我希望妳能想起,這等於也殺了我。」
「你醉了?」
「一點都沒醉──明明很痛苦卻裝作沒事的人,會想用毀滅的方法,來斷絕痛苦根源……很可怕。藉由這麼做,同時也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有多痛苦──我讀過《魂斷威尼斯》的電影原著,也讀了文庫本卷末傳記般的後記,好好思索過托瑪斯.曼這位作家的事。他有兩個妹妹都是自殺去世,還有他的長子也自殺。我對這位作家完全不熟,可是我覺得,他是在這部小說裡讓主人翁代替了他,所以他自己才能繼續活下去吧。」
「啊,所以你才這麼說?別擔心,我從沒想過要自殺。」
「正因如此,我才擔心。就是……『沒有死於威尼斯而歸來的阿申巴赫』,是妳自己信中寫的事情令人擔心。所以我才去讀原著,為了和妳這樣交談。如果我能一直待在妳身邊,聽妳說話,我就可以用別的方法支持妳。因為不能,所以我只想到剛才說的方法。這種想法或許很蠢,可是我一旦說了,一定會遵守約定。」
「別這樣啦……別這樣。」
洋子一籌莫展,好不容易才擠出苦笑。
「妳的存在,才是貫穿我的人生喔。不,請別貫穿,就這樣深深埋著……」
蒔野下意識用力揪住襯衫前襟,頓時不知如何是好又更用力揪緊,然後像是為了掩飾這種古怪的行為,又草率地撫平襯衫皺紋。接著又像是感受到槍傷流血似的,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與手掌。蒔野就這樣茫然地佇立在對話中央。
洋子聽了他這番話,看著他的模樣,內心激烈動搖,滿臉泛紅。然而她卻像要扼殺蒔野溢滿而出的感情似地,大大呼了一口氣,笑了笑說出:
「我馬上就要結婚了喔。」
「所以,我是來阻止妳的。」
蒔野直勾勾地凝視她。
洋子確實一直在期待他說這句話,恐怕從更久以前,在巴格達的時候就開始期待了。然而到今天卻成了非聽不可的不幸,這使她糾結煩悶。偏偏這三星期身體「不順」,正在懷疑會不會懷了理查的小孩。偏偏就在此時──
倘若真的懷孕了,她打算斬斷對蒔野的愛,和理查結婚。當作命運一般接受。但是,如果不是,那她現在想忠於自己的感情。
簡易的檢查結果,否定了她的臆測,但為了進一步確證,她也預約了兩次醫院檢查。偏偏兩次都因為新政府的組閣問題,突然得前去採訪而被迫取消。
萬一,胎內有小孩的話,她無法對不是孩子父親以外的男人說「我愛你」。一來這是不該做的事,再則她也不想做。她從小總是在思念經常不在、或在遠方的父親,對這樣的她而言,做這種事甚至是對自我的背叛。
蒔野平靜地,對不發一語的洋子說:
「我知道這很困難。可是,我們已經相遇了。我無法把這個事實當作不存在。沒有小峰洋子存在的人生,對我來說已經是非現實。在我活著的這個現實裡,洋子是存在的。而我希望,她能繼續待在我的身邊。每天像這樣面對面,邊用餐邊聊天……」
「蒔野先生,你能從現實層面考量,和我結婚生子、養育小孩的生活嗎?這才是解開這段關係的答題方式吧?」
縱使明白這是一種算計,洋子也必須問這件事。
蒔野沉默了半晌,幾乎是以死心的語氣地說:
「愛上妳,也是我人生的現實喔。不愛妳的我,早已是不存在的非現實。」
「……」
「當然,這是我單方面的想法,我現在想知道的是,妳的心意。」
原本人多熱鬧的餐廳,不知不覺間,客人已寥寥無幾。他們右邊那桌已經沒人,左邊那桌的客人也準備離開。
洋子咬著嘴唇,心神不寧地低下頭,不久抬起頭看著蒔野說:
「你現在,對誰都這樣?」
蒔野虛弱地微笑,一語不發搖搖頭,然後喚來服務生,以信用卡結帳。洋子要打開包包時,他伸手輕輕制止。
「在你從馬德里回來之前,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在那之前,我會搞定一切。」她說。
蒔野點點頭,表情柔和了許多,自嘲地說:
「我太霸道了啊。雖然想說的話說完了,可是我覺得可以說得更好。不該是Bonne continuation啊。」
洋子連連搖頭。
她知道自己做了難以挽回的事,害蒔野的心遠離了。絕望壓垮了她的心,不知如何解開誤會。
「我很高興,真的。是我不好,對不起……」
但蒔野似乎難以再忍受這種對話,只說了一句「走吧」便站了起來。
※ 本文摘自《日間演奏會散場時》,原篇名為〈重逢〉,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