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津安二郎告訴我,生活就是電影本身
文/李志銘
流水日常的百無聊賴,瑣碎平凡的鍋碗瓢盆、漱洗穿衣,想當年猶尚不識小津的歲月裡,曾經竊以為這就是生活;直到小津告訴我,生活就是電影本身。
黑白分明的古典影像,招牌的低角度攝影(摹擬日本人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視線高度),沒有濃重筆墨,敘事節奏舒緩、出奇地平淡質樸,卻自有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在歷經半個多世紀的歲月塵埃與時代變迭之後,已故一代名導小津安二郎(1903─1963)那些拍攝於六、七十年前的老電影,至今依然以其愈見餘韻悠長的日常情景令人回味再三,思之雋永。
銀幕上,一切悲喜情懷都只在靜默的黑白光影裡緩緩呈現,片頭一開場即撲面迎來濃烈的懷舊味道:松竹映畫背景的富士山、紋理粗糙的麻布上由小津親筆寫著演員班底的手感字幕……
記得迷上小津的電影,起初是因為《東京物語》這部作品所描述家族兩代人之間的親情代溝和牽絆:業已年邁的父母與分別成家立室的兒女平日各奔東西,某一天老夫婦特地搭車遠赴東京訪親,但眾位子女們卻都各有難處、盡忙於自己的事情,根本無暇照料,而唯一體念他們的只有守寡獨居的二媳婦(飾演此角的原節子〔1920─2015〕也因此在銀幕烙下永恆的女神形象)。於是乎,當他們探訪完所有孩子過後,隨即安心且孤獨地離去,沒想到後來在片中唯一一場全家人再度同聚的場合,竟是老母親的喪禮!直到片末,只見老先生一人獨坐窗前,悠然喟嘆:「一個人過日子,時間變得好漫長。」
此處由昭和時代男優笠智眾(1904─1993)所演出的父親角色極其含蓄內斂,儘管內心默默地關愛著子女,卻基於某種老派「大男人」的長輩尊嚴而無從表達,寧可一個人忍受孤獨、落寞,把心事全往肚裡吞,甚至藉酒澆愁(何其神似多少老一輩台灣男人的父親身影啊),平淡的日子就這樣靜靜地流淌過去。兀自面臨時代流轉中的茫然無奈,圍繞著家族親疏的聚散離合,每每讓人感同身受,而這難道不也正是如我這輩出生於戰後經濟起飛的年代、許多台灣家庭的真實寫照!
深度靜照、以靜制動
面對人生諸多的無可奈何,生命再平淡也處處暗藏洶湧,頓時令人措手不及。
關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互動,可說是這世間最複雜而奇妙的一件事了。能夠直擊靈魂深處的,往往是意想不到的簡單事物:一首老歌,一句談話,一個熟悉的背影,一抹明亮的微笑,抑或獨坐在空寂的房舍窗前、堤岸旁沉靜的海邊。
深諳日本傳統慣習和語言文化的小津,在電影裡從來不追求刻意的、強烈的情感表現,也沒有大起大落的戲劇化情節,僅只從平淡的日常細節裡見真章(小津曾說過「電影是以餘味定輸贏」)。藉由固定的空鏡場景、長鏡頭拍攝,不僅讓電影的整個節奏放緩下來,亦使得片中出場人物對話的舉手投足、行走坐臥都成了一幅幅精緻而恬淡的畫(諸如笠智眾、原節子、三宅邦子、佐分利信等老班底,早已成為小津作品裡熟識得像鄰居般面孔的浮世繪眾生相),正所謂「深度靜照、以靜制動」,乃至隱約渲染出角色內在的情緒氛圍,看似無心、卻是有意,彷彿帶有一種克制的潔癖,透過純粹的畫面構圖與空間層次來營造居家生活的樸素質感。
參照於鏡頭底下綿密溫和而不失節制的畫面感(特色)呈現,小津電影裡的音樂則是屢屢被視為「陪襯的綠葉」,從旁烘托、若有似無。就連鼎鼎大名的日本現代音樂作曲巨匠坂本龍一(1952─)與武滿徹(1930─1996),某天兩人在聚餐的場合談話中都一致認為:「小津的電影雖然很棒,配樂卻是糟糕透頂」[1],於是他們發出豪語,總有一天要一起將小津電影的配樂全部重作!
像天朗氣清一樣爽快的音樂
「關於音樂,我不囉嗦」,根據小津在他五十歲那年(1952)發表一篇散文隨筆〈我的導演之路〉文中寫道:「只要不破壞影片風格,不與畫面杆格就好。但我也不喜歡因為悲劇就用悲傷旋律,喜劇就用滑稽腔調,這樣反而更顯刺耳。有時候,悲傷場面襯以輕快曲調,反而突顯悲愴感」[2]
細數過去那些年小津最為動容的幾部匠心之作:《東京物語》(1953)、《早春》(1956)、《東京暮色》(1957)、《彼岸花》(1958)、《浮草》(1959)、《秋日和》(1960)以及《秋刀魚之味》(1962),裡頭的電影配樂皆由出身東京音樂學校的齋藤高順(1924─2004)譜寫而成。這位作曲家曾在某次訪談中提到小津對電影音樂的要求:「我絕對不希望得到一些助長登場人物的感情或演員表演的音樂……在我的電影中,若有甚麼事將要發生時,我都希望背後奏著的是像天朗氣清一樣爽快的音樂」[3]。
大致上,像這樣藉著表面優美歡快、天朗氣清的背景旋律(令人聽完只覺得舊日的世界真美好),用來映襯劇中人物(內心)隱忍克制的情緒氛圍,勿使音樂表現太過鋒芒畢露而喧賓奪主,始終是小津電影的主要基調。也難怪每次小津總愛跟合作的配樂家說,把音樂譜成上回那樣子就好了。對於小津作品研究致力甚深的美國影評人唐諾里奇(Donald Richie, 1924─2013)指出:音樂,其實就是小津電影裡的標點符號。雖然儘管其相對的存在感薄弱,難以脫出成為卓然獨立的傳世樂章,卻是作為銜接在各個場景與場景之間心情轉變的重要緩衝。
一碗恬淡的茶泡飯
除此之外,小津亦鍾愛使用現場收錄的環境聲音穿插在電影裡,藉此呈現劇中人物平日的生活作息、起居飲食,比如《秋刀魚之味》片中男主角周平(笠智衆飾演)最愛在常去的居酒屋聆聽店內收音機播放〈軍艦行進曲〉勾起早昔懷舊的記憶,且於酒酣耳熱之際和老友唱歌作樂,或與家人三兩好友在咖啡廳、料理食堂、壽司店小聚,不時聽見從大街上傳來的背景市聲,隨興之所至,談天說地、消憂解愁。
諸如此類看似不經意的音景安排,低調中卻往往別具深意。乍見小津的電影配樂基本份量不多,像是一碗恬淡的茶泡飯,但似乎小津的電影本身就是一首詩,即使無須配樂也能品出音樂的味道。
畢生走過六十年歲月、拍過五十四部電影,擅長捕捉世間男女微妙情愫的小津,用鏡頭不斷反覆演繹、刻畫著日本家庭生活與傳統倫理的變遷,伴隨著影片劇情推展、來到結局最後一幕的主人公總是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始終都不過分地顯露自己的感情,而只把蒼涼的微笑永遠留給了觀眾。
本文原刊於二○一七年六月《幼獅文藝》雜誌第762期
[1]坂本龍一著,何啟宏譯,二○一○,《音樂使人自由:坂本龍一口述自傳》,台北:麥田出版,頁94。
[2]小津安二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的導演之路〉,《東京新聞》,收錄於二○一三年陳寶蓮譯《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小津安二郎人生散文》,台北:新經典出版,頁32。
[3]片山素秀訪問整理、邱淑婷譯,〈齋藤高順談小津的電影音樂〉,收錄於二○○三年《小津安二郎百年紀念展》,香港:香港藝術發展局,頁76。
※ 本文摘自《留聲年代:電影、文學、老唱片》,原篇名為〈比人生更真實的是電影啊:小津安二郎的醍醐味〉,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