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城市勞心勞力的人,再也無法居住在城市內
文/彼得.莫斯科威茨;譯/吳比娜、賴彥如
隨著租金高漲,不只是低薪的勞工,對於原本享有穩定生活的警察、律師、中產階級專業者來說,住宅也變得難以負擔。我跟好幾位教會區的公立學校教師聊天,他們擁有相當不錯的中產階級收入,起薪是五萬美金年薪以上,但對於傑克.哈瑞斯(Jake Harris),我所遇到的一位教師來說,這樣的薪水還是不夠他和他的伴侶住在市區裡,他得通車,住在一個小時車程之遠的柏克萊和奧克蘭的交界。
「學校有好多孩子需要額外輔導,」他告訴我:「我覺得過勞,我睡眠不足,很難保持耐心,但我又需要耐心才能應付那些孩子,在情緒上來說,我沒有辦法一直這樣撐著。」
當藝術家、老師、律師,所有年薪不到十萬美元的人,都無法負擔得起住在城市裡,城市會變得怎麼樣呢?當社區裡租金低於兩千五百美金的單房公寓只佔百分之四,那些為科技業者煮咖啡的人要住在哪裡?這個地區在本質上阻絕了勞工階級進駐。雷貝嘉.索爾尼(Rebecca Solnit)算出,在一九五○和一九六○年代,一個藝術家每個月要工作六十五個小時,以最低時薪而計,才能負擔一間公寓。今日的舊金山,以美國標準來說,基本工資算是高的了,每個小時十二點二十五美金,但是一間要價兩千五百美元的公寓(以現在的標準來說相當便宜),租屋者需要以基本時薪工作超過兩百個小時才能負擔房租,這遠遠超過了一份正職工作的時數,而這只是房租而已,還不包括其他生活開支。
舊金山人抱怨著:這個文化快要被高房租給摧毀,為城市勞心勞力的人,再也無法居住在城市內,但這樣的擔心似乎不被市政府所重視。儘管房價攀升,科技公司一間接著一間進駐城市,政治人物仍決意用城市的有限資源,去吸引更多投資。艾德.李(Ed Lee),舊金山的市長,曾被指控與房地產界關係密切,他的募款團隊,有三個人因為房地產相關的不當收賄被以重罪起訴。儘管李本身沒有被定罪,他的行為卻引起了眾怒,在他出現的公共場合,社會運動份子對他發出公然噓聲,譴責他一味討好科技業,忽略了相關政策對產業外的人所造成的影響。在李的政策中,最出名的是提供推特(Twitter)三千萬美金的免稅額,獎勵該公司將企業總部設在景氣已相當熱絡的舊金山市中心。二○一六年,當超級盃在聖塔克拉拉舉辦──距離舊金山只有三十哩之遙,舊金山為國家美式足球聯盟辦了一個盛大的派對,李大幅增加警力,花了許多經費為聯盟長官舉辦歡迎晚宴,清除市中心街道無家可歸者的帳篷。對社運者來說,這個活動象徵了新舊金山目前的問題,城市寧可歡迎外來者,卻無視於城市弱勢人口的需要。為此,上百人走上街頭抗議。
「好多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人從這個社區被趕到那個社區,」米高.卡瑞拉(Miguel Carrera),無家可歸聯盟(Coalition on Homelessness)居住正義的社運者這麼告訴我:「而市長卻舉辦了一個宴會。」
很多方面來說,這正是城市所追求的,城市展開雙臂歡迎科技產業,人們意識到縉紳化的問題。但這裡是企業的大本營,任何反商、反科技的言論,都會遇到來自資源豐沛的企業團體、市長、市議員甚至多數市民的攻擊。二○一五年地方曾有一場投票,希望限制 Airbnb 的租屋數,以保障當地人能有足夠的住房,但卻無法取得足夠的支持票數。另一項投票,希望能限制教會區的房地產發展,也沒有通過。曾有倡議者希望對科技業者加收百分之一點五的稅,這可以為社會住宅帶來百萬美金的發展基金,這項提議甚至無法通過市參事委員會的決議,就被封殺了。舊金山決定不要得罪城市的衣食父母──科技界與企業,即便城市的居民正不斷遭受驅離。
我們停在一棟四層樓的房屋前,休葛按了門鈴,警衛帶我們走進一棟都是單人房單位(SRO)的建築。空間被隔成一間一間的,都是狹小的單人房,每個房間只夠放一張床、一個櫃子,然後就僅能容身了。從淘金時代開始,單人房就是舊金山住房供給的主力,臨時性的工人、新到的移民、無家可歸的人、甚至勞工家庭,都住在這類型的房屋。過去單人房在全美各地都很普遍,儘管條件不甚理想,但對於低收入的人來說,卻是重要的住宅單位。但自從一九七○年代以來,全國有超過一百萬個單位的單人房單位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面積較大、一般市價的公寓。舊金山目前仍有三萬個單人房單位,為城市百分之五的人口提供棲身之處。舊金山有一條法律,若屋主要將單人房單元改建為一般市價公寓,必須要付錢,讓市政府興建新的社會住宅來彌補住房量的損失,但還是有許多的單人房建築被拆除。
休葛的父母在這棟屋子裡租了兩個單人房單位,一間自己住,一間給休葛和他妹妹住。休葛讓我看他的房間,大概只有十二乘八呎大小,他的妹妹在看一台小電視,手裡抱著他們的吉娃娃狗,儘管房間不亂,衣服和書本在房間裡看起來還是堆得到處都是,要讓兩個青少年住在一個小於一百平方呎的空間,畢竟不容易。他父母在樓上的房間也是同樣大小,他們每個月為兩個房間要付出一千九百元美金。
休葛的居住環境不是很理想,但這不是休葛最在意的事,真正使他憤怒,刺激他變成一個年輕社運者的原因,是這個城市發生的改變。二○一四七月的秋天,當休葛和幾位朋友在社區的公有空地玩足球時,幾個白人男子走過來,告訴這幾個拉丁美洲裔小孩,他們必須在市政府的網站登記,付每個小時二十七塊美金的租金,才能使用這塊空地。他們要求這些男孩離開,堅持要按照規則付費,才能使用這塊空地。其中一名男孩問這些男人在這社區住了多久。
男人回應道:「誰在乎,誰管什麼社區?」
當時的情景有被錄影下來,引起廣大的爭議,一名記者追蹤發現這些男子都是 Dropbox[3]和 Airbnb 的員工,Airbnb 是提供房屋分租服務的企業,將原本居住空間轉換成商業出租,近年來飽受批評。這個事件顯示了這些新搬入者的心態,也激化了舊金山原居民和新舊金山人之間的衝突──一邊是社區,一邊是科技界。這個例子也彰顯了兩方深層的差距,這正是縉紳化問題的核心:男孩們認為自己有權在這塊空地踢足球,因為他們在社區住得比較久、這是他們的習慣、是他們先到這塊空地。而這些科技界的人士,認為因為他們有付錢預訂,這塊空地便歸他們使用。在這些科技人士的心中,每樣事物都是個商品,墨西哥玉米脆餅、公寓、甚至整個城市都是商品,他們有技術、有能力,也有錢去把它們買下來,這些男孩則沒有辦法。
紐約的作家、社運份子莎拉.史古曼(Sarah Schulman)稱此為「心態的縉紳化」(The gentrification of the mind),隨著我們城市地景的改變,我們的心態也改變了,我們不再視自己為社區的一份子,對彼此有責任與義務,而只是購買各種物品、經驗的消費者。這是最讓休葛感到生氣的,這些外來者認為他們更有權利使用空間,無視於休葛和他朋友在社區住了多久,他們生活的習慣,他們對於公共空間的權利,只有錢才是重要的。
註釋
[3] 一個提供雲端儲存空間服務的企業。
※ 本文摘自《如何謀殺一座城市》,原篇名為〈縉紳化的城市〉,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