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孤立的「兒子照顧者」

文/上野千鶴子;譯/薛寧心

進入二○○○年代之後,躍升為高齡者受虐加害人首位的不再是媳婦,而是兒子。由於兒子照顧者的人數比例上較少,因此要說兒子成為施虐者的概率非常高,一點也不誇張。一般認為,施虐的機率與一起相處的時間長短有明顯的關聯。

媳婦虐待的案例比較多,單純只是因為媳婦照顧的比例很高。可是兩相比較,兒子照顧者的人數明明比較少,施虐者卻很多,我想還是由於兒子照顧本身存在著一些問題。

被許多地區的照顧管理專員認為「棘手的案例」,大部分都屬於這種。從他們各式各樣的案例報告中可以看見,包括不給吃飯和不讓洗澡的疏失、拒絕外部支援者的照顧和醫療、仰賴父母親收入的退休金寄生蟲等等。雖然我不太清楚真實的情況……但那的確就是兒子照顧的第一線。

本書的作者平山亮先生,毅然挑戰了這個黑洞。兒子照顧者並不是全部都會虐待老年人,其中也有不施虐的兒子,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會施虐的照顧者和不會施虐的照顧者其實只有一線之差。假使能知道不施虐的照顧者的實際情況,應該就能更深入理解施虐照顧者的感受。

以往,日本的兒子照顧都被當成問題個案處理,想要接近他們也是非常困難的事,就連研究高齡者虐待的權威春日希壽代教授,在做案例研究(二○○八、二○一○)時取得的資料,也是透過照顧管理專員和護理人員得到的間接資料。

春日教授的知名著作《生活在父子家庭——男性和父親之間》(一九八九),是參與由獨自養育兒子的父親所組成的「父子家庭」聚會,從旁觀察寫出的精彩研究成果。不過這個方式似乎不適用於照顧父母的兒子們,因為兒子照顧者終究沒有一個能夠讓他們暢所欲言、談論自己想法的互助團體,而平山先生也幫我們釐清了個中原委。

平山先生針對身邊沒有任何人能理解或同情、感覺孤立無援的兒子照顧者,一個一個地面對面、謹慎仔細地完成訪談。我想他可以辦到這件事,是因為他跟他們同為男性、屬於同一個世代,而且據他本人的說法,感覺他自己跟「男子氣概」這個形容詞也有點搭不上邊。

春日教授的研究所闡述的「男性學」,重點在父子家庭比母子家庭更不容易生活;不過據春日教授本人的說法,如果她是男性研究員,恐怕父子聚會不會同意讓她列席。因為父子家庭的爸爸們都曾遭遇妻子過世或是離家,卻沒有再婚也沒把孩子送進育幼院,個個都是努力奮鬥養育兒子而「備受讚許」的父親。兩相對照下,既有社會地位又有妻子,並從事研究工作的男性,應該是他們最想避開的對象吧。透過實例證據,研究這些正在做所謂「女人的工作」、也就是照顧工作的稀有男人……在這個過程中浮現的,是像平山先生在「序言」裡所說的,所謂「男人心的心理學」,也就是另一種「男性學」。

兒子照顧暴露的社會性別不對等

照顧父母跟育兒的不同點在於,「主要家庭照顧者」的身邊圍繞著的多數是與照顧有關的人。

比方說,第二章談到已婚的兒子成為照顧者的情形,照顧者身邊的人往往會因此譴責道:「那你老婆都在幹什麼啊?」平山先生就舉例說明,其實若沒有妻子在背後支持,丈夫也不可能成為「兒子照顧者」,但是卻有人會抱怨妻子的付出不如預期,或是視妻子的付出為理所當然而不給予肯定、不能理解她心中的糾葛等。

妻子畢竟是妻子,無法擺脫「沒有參與照顧」所導致的自責念頭,或是認定自己的付出太少。也會有兒子照顧者趁此機會「大言不慚」地表示:「都是我一個人在做。」平山先生宛如就站在夫妻之間,聽他們娓娓道來這些衝突點,並詳細分析其中的微妙之處。

相反地,假如是妻子必須承擔照顧自己父母的工作(女兒照顧),這些丈夫又會怎麼做呢?只要稍微想像,就知道會是怎麼樣的情形。

第三章談到照顧者還有其他手足的情況。平山先生還將手足分成兄弟和姊妹兩種不同的狀況來思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經過分析,他還意外發現原來有姊妹的話,兒子的照顧工作反而會更難做。因為姊妹不只會批評照顧者的做事方法,還會任意插手介入。因此,不能直接認定有姊妹在旁就能提供很多幫助,實情可沒有那麼簡單。

再說第四章,讓我發現兒子在照顧時偷工減料竟然還有理由辯解——平山先生稱之為「最低照顧」。這裡面存在著「敦促被照顧者自立」、「活用僅有的能力」、「盡可能不出手干涉的關懷」等觀點。由此可見,姊妹或妻子的過度看顧和照顧,反而會造成妨礙,所以引申出來的結論就是不要介入。針對男人的照顧,笹谷春美教授已經在她的研究(二○○○)中指出,「丈夫照顧妻子」的特徵是「照顧者管理型照顧」,也就是無論過多或過少的照顧,都是照顧者主導,即使是手足或妻子也一樣,不希望第三者介入,干擾自己的規律,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男性的照顧」。

接著在第五章,討論到兒子照顧者與職場、朋友的關係,和在地的交友網絡。兒子不工作就沒飯吃,也無法繼續照顧父母,可是就連這些部分,也出現兒子照顧者和女兒照顧者之間很大的不對等。

以兒子的情況來說,身邊的人會對他說:「要好好工作賺錢、討個老婆(是為了要讓那個老婆來照顧嗎?),讓爸媽放心才是。」期待兒子能這樣「孝順父母」;相反地,如果是女兒來照顧的話,就會變成「請妳辭掉工作,專心照顧爸媽」,周遭的期待反而變成了壓力。說出這種話的心態,難道不是帶著輕蔑,認為「妳現在做的那種工作,誰來做都可以」?而同樣的話語,他們絕對不會對兒子說吧?

在家做著「女人工作」的兒子照顧者,必須裝得好像沒有這回事。因此平山先生指出「職場上『沒有』兒子照顧者」的現況,真是令人心驚。回頭想想,不只是照顧,就連育兒也一樣,男人總是會裝出「好像沒有家庭責任的樣子」(這種情形叫做 like a single),不是嗎?只要踏出家門就一派輕鬆,裝出一副沒有任何家累的「單身漢」模樣,「不讓」職場上的人看到自己在育兒或是照顧父母。

平山先生敏銳地指出「從決定自己照顧的那一刻起,就陷入只能全心投入照顧的狀況,這種狀況還有另一層涵義,也就是投入照顧的自由被剝奪了。」這個針對「照顧」的說法,其實也可以百分之百套用到「育兒」上吧。

而且這同樣可以套用在朋友關係上。年輕的兒子照顧者因為同年齡層的男性友人無法理解自己的狀況,也沒有共鳴,所以在分享歡樂的「友誼(英文似乎是 companionship)」時,不希望只有自己在發牢騷、吐苦水。然而,即便是面對老一輩的、都有照顧經驗的同性友人,他們也覺得「我才不要自己一個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所以還是避談照顧經驗。平山先生「發現」,兒子照顧者「最想避開的對象」,正是同性別、同年齡層的朋友,這也讓我們知道什麼是「男性牽絆」。

過去,「友情(尤其指男人之間獨特的情誼)」被認為專屬於男人,但這種不互相吐露弱點、也不互相幫忙的「男人的友情」,到底算什麼呢?這樣看來,還是「女性友人」可以長期依賴——其實這話一點也沒錯,比起面對男性友人,兒子照顧者在面對女性友人時,似乎更容易說出真心話或是發牢騷。這一點與我在《一個人的老後 男人版》(二○○九)一書中的觀察不謀而合。

根據平山先生的說法,「男性牽絆」是「共謀與競爭」的關係,不會成為感到困擾時的助力。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比起同性,他們寧願讓異性看到自己的弱點。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麼沒有女性友人的兒子照顧者該怎麼辦?一般日本人可能會聯想起訓斥客人的酒吧媽媽桑,以及坐在吧台邊酒後吐真言的大叔。但是我們都知道,在那樣的男女關係中,女性如果沒有收到錢是不會給予男性關懷的。

這個所謂的「男性牽絆」,也關係到照顧的對象是父親或母親。如果是父親,那是肩並肩的關係,因為父親視照顧為理所當然,所以就算對照顧一事沒有說過半句感謝的話,兒子也會基於「男人才不會說謝謝」的觀念而體諒。

相反地,要是原本應該付出「關懷」的母親不再付出關懷,不論兒子或是母親,雙方都會感到困惑。平山先生指出,可能是兒子對母親的健康變化反應比較遲鈍。這一點是很可怕的,因為男性通常對周遭的心情和感情變化比較不敏感,也就是溝通能力不足,除此之外,也讓人想到男人想否認自己「不適合」以強調「男子氣概」的心理。

本書中指出,兒子照顧母親或許比照顧父親更困難,除了異性照顧的困難外,跟性別在付出「關懷」上的不對等也有關。

接下來再談談在地。父親和母親的不同,也在這裡顯現出來。女性比較有機會在地方上「扎根」,因此當母親變得需要照顧,母親的同性朋友與熟人,都能成為支援兒子照顧的資源。即使母親成為丈夫照顧者,一樣可以從同性朋友和熟人的網絡獲得支援。我稱之為「女性緣」(上野,二○○八)。

可是,能夠活用那些資源的期間,也僅限於母親在世的時候,因為那是屬於母親的交友網絡,一旦她過世,資源將如潮水一般退去。正如平山先生所預測的,如此一來,照顧父親的兒子在地方上會變得更孤立。

※ 本文摘自《我是兒子,我來照顧》解說,原篇名為〈另一種「男性學」〉,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