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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似乎有種本能以打擊我為樂

文/厭世姬

我去催眠。

看了兩段前世,第一段裡,我是一個在沙漠中守城牆的士兵。家裡只有我跟媽媽,好像還養了幾隻雞。後來結婚了,媽媽也死掉了。老婆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又生了孫子,然後我腳受傷感染就死掉了。臨死的時候身邊只有兒子和孫子,老婆不知道跑去哪。孫子好像很怕我的樣子,一點也不親。兒子也沒什麼表情,就默默的看著我。那個時候的我心想,好無聊的一生啊,真後悔沒去旅行。另一段是在海島,我是一個美麗又備受寵愛的少女,爸爸好像是頭目吧,家裡的屋簷下都會掛著一串串的白色貝殼。我每天都和隔壁青梅竹馬的少年在海裡玩,十六歲的時候就跟他結婚了。

也看到了今生。

七歲的我在我們家三樓吹頭髮,媽媽在二樓講電話。我都自己吹頭髮喔,因為我媽不喜歡幫我做這些事,她想訓練我獨立。我頭髮很長,吹一吹就被吹風機捲進去了,吹風機劈劈啪啪起了火花。我嚇死了,但只發出一聲:「啊!」媽媽在二樓,對我喊了一聲:「怎麼了?」但因為我太驚嚇了,以致於什麼都說不出來。我自己把吹風機的插頭拔掉,把頭髮從吹風機裡面扯出來。頭髮被捲進去的時候很痛,而且還有燒焦味,所以我哭了。媽媽講完電話才來看我怎麼了,看到我在哭,她說:「我想你只是叫了一聲嘛,應該沒有很嚴重。」

催眠師說:「這就是你安全感匱乏的源頭。」

催眠一次要三千元,這個價錢可以吃有生蠔和海膽的無菜單日本料理。爸爸自殺過世後,我看了好幾年的心理諮商。諮商一次要一千五,累積下來應該已經可以買台摩托車了。所以說,要搞清楚自己心裡有什麼問題是很花錢的。

本來是因為爸爸自殺才去心理諮商,但大部分時間都在談媽媽的事。我媽有憂鬱症或是躁鬱症之類的精神疾病,曾經住過兩次療養院,但是沒有人願意跟我談這個問題。媽媽第二次住療養院的時候,爸爸還騙我是因為我不乖,所以媽媽離家出走了。

我長期處在自厭的情緒之中。

媽媽總是說我三分鐘熱度、粗心、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叫我不要太得意忘形,說我驕傲。「我把你生得這麼漂亮,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醜?」每次看到我臉上的青春痘疤,她必定碎念一番,彷彿長青春痘是我的錯。

「你真的覺得自己三分鐘熱度嗎?或是粗心?」有次諮商師這樣問我。

「其實好像也還好,畢竟我現在也常常幫同事看帳,如果我很粗心的話,應該不會有人找我幫忙吧?」

諮商師給了我一個「那就對了」的眼神。我終於發現,原來我不是自己一直以為的那樣。

媽媽喜歡定義別人,而且往往是錯誤的定義。爸爸生肖屬狗,媽媽總是說爸爸愛狗,所以買了很多和狗相關的小東西給他,狗杯子、小型狗雕像、狗紙鎮等等。媽媽過世後,我和爸爸領養了一隻貓,他每天花很多時間陪貓玩,甚至買肯德基餵貓吃。

「其實我一直都比較喜歡貓。」有次爸爸脫口而出。我很訝異,但馬上想到家裡門口的鞋櫃上,放著五歲的爸爸抱著一隻小貓的照片。

就那麼顯眼的地方,媽媽還是自顧自的相信「爸爸愛狗」。而且她不只自己相信,還說服我一起相信。

我也被她說服自己是個充滿缺陷的人,自大、驕傲、沒定性、沒耐心、三分鐘熱度又粗心大意。我是個糟糕的人,我不值得被愛,我永遠不會成功。可是每當這麼喪氣的時候,媽媽又正面了起來。「你很有創意、有管理天份,還有語言天分。」她會這樣說。

「天分」是媽媽很在意的事,她覺得我有語言天分,就送我去上美語補習班;也覺得我有管理天分,EQ很高,就買了一堆卡內基的書給我看,希望我未來能成為高階經理人。但她從不覺得我有繪畫天分。國中時我熱中畫漫畫,有時半夜爬起來偷畫,她發現後,把我的稿子拿起來,說:「畫這麼醜,還是別畫了吧,不如去睡覺。」

媽媽似乎有種本能以打擊我為樂。小時候的我和大部分的小女孩一樣,都喜歡畫一些花或仙女之類的漂亮玩意兒。大約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得到一盒十二色的彩色鉛筆,外裝的鐵盒上印了五六種繪製得栩栩如生的花卉,有紫羅蘭、水仙、百合等。我照著畫,畫完了花,不免俗地又加了幾個小仙女。媽媽看到了就說:「你畫得不對。」隨即就在我的紙上、我畫的小仙女旁邊,畫了一個漂亮得不得了的娃娃。

「這樣才對。」媽媽有些得意洋洋。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她如何神氣地把那張紙交還給我。

到底什麼樣的人會以打擊自己的小孩為樂?

她沒有要教我怎麼畫,也沒有勉勵我將來會畫更好。她只是想告訴我:「你沒天分。」

我所有的「天分」都是媽媽欽點的,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就像童話裡專事下咒的魔女。只要媽媽認定的事情,經由她的口講出來,就會成真。

我曾經嚮往當作家,她的建議是:「你命太好,寫不出好作品。」這次她倒不講天分了,在她眼裡,我是能寫的。她從未以「搞這些沒飯吃」或是「你靠什麼養活自己」阻止我走上創作這條路,而是更激進,或者說更浪漫的方式。「如果沒有受盡痛苦與折磨,是寫不出好作品的。你看那些文豪,不是很窮就是有病,不然就是身世坎坷。你啊,就是命太好,沒辦法當一個好的創作者。」她認為只有經過磨難、受苦的靈魂才能淬煉出曠世巨作。

這個說法太悲壯了,以至於我深信不疑。「啊,也許我不適合創作吧,畢竟我的命這麼好。」

反倒是後來我把這個說法講給人聽,有人皺著眉說:「你真是老派文青啊!」

對於我的命很好這點,我也是深信不疑。就算因為媽媽的關係受了不少苦,我還是覺得自己命很好。「誰像你一樣這麼小就去過那麼多國家呢?」「誰像你一樣看這麼多舞台劇呢?」「這是因為爸爸媽媽愛你,才讓你過這麼好的生活啊!」這是媽媽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以至於媽媽過世後不久,當我發現爸爸陳屍在家中浴缸的那一刻,我就像演戲一樣,仰頭對著空氣中某個地方,「媽媽,你看看吧,這就是你所謂的好命嗎?」

而即使是提筆的現在,我還是會忍不住忿忿地問:我夠格了嗎?我可以當一個創作者了嗎?

但,也已經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了。

※ 本文摘自《厭世女兒》,原篇名為〈我命太好了?〉,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