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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突破同溫層?維根斯坦:得先「盲從」對方的語言遊戲

文/黃珍奎;譯/賴毓棻

造成年輕人與長輩之間無法溝通的原因,常被歸咎於「世代差異」。然而,這只不過是將原因和結果調換而已。什麼是溝通?溝通是以真心聆聽對方想說的話,並試著站在對方的立場去理解他。並不是世代差異造成無法溝通的情況,是因為無法溝通,才會無法消除兩個世代間的差距。世代差異並非是阻止溝通的原因,而是溝通不良導致的結果。

只有代溝問題是如此嗎?其實透過真正的溝通,沒有解決不了的立場差距。像「年輕人─長輩」這種立場差距極大的雙方會無法溝通,是因為彼此講不通的關係。沒錯,擁有不同立場的兩者無法溝通,就是因為「講不通」。現在我們算是遇到了奇妙的反覆記號:「因為無法溝通,才會講不通。」

現在各有一個希望和絕望——「若可以開始溝通,就能和擁有任何立場差異的對方對話」的希望、以及「若無法開始溝通,將會與對方永遠成為平行線,並只能爭吵或放棄交談」的絕望。然而,比起希望,現實更趨近於絕望。因為從一開始就和對方講不通,所以無法瞭解他,也無法與他溝通。但我們不能就此放棄。人類終究是只能成群結隊、與他人一起生活的存在。就如年輕人必須與長輩一起生活,不管彼此的立場有多麼不同,我們都必須與他人一起生活。所以必須誓死找到溝通的方法——「與講不通的人」對話溝通的方法。

前進鄉下的天才哲學家——維根斯坦

「要如何與講不通的人溝通?」這裡請到首屈一指的天才哲學家路德維希.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來回答這個問題。維根斯坦不愧是天才哲學家,年紀輕輕就說出「我要終結哲學」的言論,然後搬離英國劍橋,前往奧地利的鄉村居住。他就是在這個鄉村裡苦思著與我們現在相同的煩惱:「要如何和講不通的人溝通?」

維根斯坦住在奧地利的鄉村,擔任國小教師大約有六年之久。根據幾項有關他的記載,發現他曾在這裡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與地方居民展開激烈的爭吵。這裡必須先稍微提一下維根斯坦的背景。他有個號稱德國鋼鐵之王的父親,因此得以在富裕環境下接受良好的教育成長。現在好像能明白他為何和地方居民產生摩擦。

在富裕的環境之中接受良好教育長大的維根斯坦,若和窮苦無知的村民們不發生摩擦,這才奇怪,他們應該彼此難以溝通。我從某處聽過一個故事,一位法官和檢察官生下了孩子,孩子長大後成為一名醫生,並前往偏鄉進行義診。他在那裡發現一位很會讀書的孩子,出於疼惜之心,他對孩子的父母說:「讓這孩子種田實在太可惜。」孩子的父母回答:「不是只要在小時候學習就夠了嗎?」一聽到這句話,醫生馬上發火說:「你們這些人還真是講不通。」維根斯坦或許也是因相似的問題與地方居民吵架吧。

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

他和我們遇到了一模一樣的問題:和講不通的人無法溝通。天才哲學家維根斯坦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呢?他開始寫起著作《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裡面提到:「語言與它背後所牽涉的活動就稱為『語言遊戲』。」維根斯坦想藉由「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這個概念,解決「無法溝通」的問題。在瞭解「語言遊戲」之前,先來看看究竟維根斯坦所指的「語言」是什麼。

維根斯坦指的「語言」並非英語、韓語、德語等特定語言。即便是相同的韓語,也包含了在各種不同生活脈絡之中,用來表示不同意義的「語言」。例如,在劍橋大學中有他們使用的「語言」,在奧地利鄉村裡也存在著「語言」。相同道理,雖然我們使用相同的母語,但之中分別存在著法院的語言、傳統市場的語言、幼兒園的語言、黑道的語言等。以此為例,依據不同的生活脈絡,存在著彼此不同或相似的各種「語言」。甚至是在同樣的語言中,也會隨著生活脈絡而出現不同的用法。

讓我們以「幹」為例,若突然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下,這聲「幹」代表的是「幹嘛打我!」聽到好朋友去世的消息時,這聲「幹」代表的是「好難過」。無法幫助弱者,只能無力地轉身,這時的「幹」則是「我真是個沒用的傢伙!」看到一台華麗的跑車,脫口而出的「幹」,代表「這太帥了吧!」。在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概念中,包含的不僅是這種特定語言(英語、德語、韓語等),還包括了在各種生活脈絡中,被以不同方式使用的語言。

現在能理解為何維根斯坦會使用「語言遊戲」這個用語。下象棋時,即使沒有「炮」也沒關係,只要下棋的人說好以銅板來當「炮」使用,便不會對遊戲造成任何障礙,但若其中一人說:「幹嘛把銅板放在棋盤上呀!」就無法下象棋了。「無法溝通」說的正是這種情況。當不是以彼此約好的語言,而是以在各自生活脈絡中形成的「語言」強求對方時,就會無法進行溝通。就如同若無法將「幹譙奶奶」(韓國某間連鎖餐廳的店名,因創始店老闆奶奶很愛罵人而得其名)的惡言相向視為是親密語言的人,就無法忍受在那間店用餐一樣。

說服並非溝通,而是強求

維根斯坦在與奧地利村民爭吵的同時,醒悟到這個事實:即使彼此使用的是相同的母語,但在自己成長過程的生活脈絡中使用的「語言」,與鄉下村民生活脈絡中使用的「語言」不同,因此無法溝通。天才哲學家不可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體悟:

六一一‧ 在彼此不可能化解的兩個原理實際相遇的地點,各自都將他者稱為笨蛋和異端。 六二二‧我說我會與那些他者「爭吵」。然而我究竟為何無法提供根據給他們呢?我當然會給,但這又能怎麼樣?在根據的盡頭(最終)就是說服。想一想傳教士要原住民們改信宗教時發生了什麼事吧。 《論確定性》(On Certainty)

維根斯坦將來到奧地利鄉村的自己比喻為「要讓原住民改信宗教的傳教士」,把村民們喻為是「原住民」。他認為自己和傳教士全都沒有將對方視為「溝通」對象,而是「說服」的對象,然而說服並不是溝通,而是強求。強求的最終結果就是爭吵,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正因心裡認為我對你錯,才需要說服。若無法成功說服,就進行強求,但若強求不來,就會發生爭吵。而「放棄」就是在「爭吵」的力量不相上下時,所出現的情緒性結論。

「語言遊戲」帶來的洞察非常明確,就算使用相同的母語,只要彼此擁有的人生脈絡不同,「語言」就會跟著不同。所以維根斯坦才會不斷地強調:「一個單詞的意義在於他在語言上的用處。」特定的單詞會隨著它在生活脈絡中被如何使用而決定它的意義。每個不同的他人,都擁有各自不同的生活脈絡,因此存在著眾多不同的語言規則。這就是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想傳遞給我們的訊息。

要如何與講不通的人溝通?

現在再次回到現實,到底該如何與完全講不通的人溝通呢?維根斯坦的答案是:「當我遵從規則時,就不會做出選擇。我會盲目地遵從規則。」若每個語言都有自己固有的規則,這代表在與某人對話時,就會遵循那個人固有的規則。對方在聽我說話聽到一半時突然冒出「幹」,我會發火到無法繼續溝通下去,但那句「幹」的意思很可能是:「哇!我怎麼到現在都沒想過呢!」在對方生活脈絡中形成的語言規則,很有可能就是如此。

因此若想與某人進行溝通時,就必須以幾近盲從的程度,遵循由對方生活脈絡所形成的語言規則。若不這麼做,而是一味地以自己的語言規則強求對方,溝通就無法進行。當然這裡所謂的盲從,並不是要各位完全否定自己的本質、將對方的話視為聖旨。要各位瞭解對方的語言規則,其實是要你們試著瞭解對方的生活脈絡。然而人類是種自私又自我中心的生物,所以要想深入瞭解他人的生活脈絡其實並不容易。

現在似乎能夠理解為何天才哲學家會說要盲目地遵循規則。在與某人進行溝通時,必須先暫時將自我中心放下,只有當準備好要以「幾近盲從程度來遵從對方的語言規則」時才辦得到。「文在寅和沈相奵都是共匪!」擁有這般語言規則的人一定存在,但不是要你為了與他們溝通,就得認同他們的這種想法,而是要細膩觀察並瞭解他們的生活脈絡。

唯有如此才能明白,他們在六、七十年前,因為南北韓的理念差異,親身經歷過殘酷的屠殺、以及日常生活充斥著殺戮的歲月。對經歷過父母兄弟被共匪殺害,或被視為共匪而差點被殺的人們來說,重點並不在於「文在寅」和「沈相奵」,而是「共匪」。因為共匪實在太可怕,此時只要有狡猾的政客說出:「那個人是共匪!」就會讓他們立刻失去了理性判斷的能力。只有在瞭解他們的生活脈絡之後,才有辦法與他們溝通。

也許要先有愛才能溝通

不管任何人都一樣,若是想和對方溝通,就必須先瞭解他的生活脈絡,進到他的語言規則當中才行。如果不這麼做,而是以「這個你說得對,但那個你錯了」的價值判斷為優先,就不是想要溝通,而是想說服對方。說服不是溝通,是一種要求也是強求。無法溝通的原因非常明確,因為根本不在乎對方的語言規則,換句話說,就是不在乎對方的生活脈絡。

因為我們沒有磨擦,所以在某個層面上來說,我們已經登上了理想中的條件——滑溜的冰面,但同時這也造成了我們無法行走。我們想要行走,因此需要摩擦。讓我們回到粗糙的地面上吧! 《哲學研究》

現在能理解維根斯坦說的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理想的語言規則(冰面),可以讓自己的生活正當化。然而卻因為那個規則(冰面)而造成我們無法與他人溝通(無法行走)。因此必須回到擠滿其他語言規則的他人的粗糙地面上,找到讓我們得以行走的摩擦。從某個角度看來,或許令我們感到不適的溝通才叫真正的溝通。若溝通非常順利,就像是在沒有任何摩擦力的冰面上滑走一樣。

※ 本文摘自《哲學,為人生煩惱找答案》,原篇名為〈有辦法和講不通的人溝通嗎?——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