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以妳要抹黑那個母親?」她追問「那小孩會很可憐」
文/ 文善
為什麼好像都沒有人發現莉娜的改變?這是最近讓瑪麗安非常納悶的事。
在她和莉娜創立的公關公司內,都沒有人提出來,是因為莉娜也是老闆嗎?不可能,公司一向的文化,不論職級都像朋友一樣相處,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絕對沒有無謂的階級觀念,瑪麗安也曾被下屬指正過。
還是說,公司內所有人,都沒有發現莉娜的變化?
真的假的?公司上下幾十人,只有自己一個發現?
所謂變化不是指現在佔據莉娜辦公桌、電腦和手機的桌布,她那一歲兒子伊雲的照片。也不是現在偶爾因為伊雲不願去托兒所,令莉娜不得已晚點到公司的事,而是莉娜整個人給瑪麗安的感覺。
冷靜。是的,莉娜少了以前那種近乎冷酷的冷靜腦袋。當然不是說莉娜一瞬間變笨,但就是那一點點,一點點和從前不一樣的反應,就是那些微的差異,讓瑪麗安覺得不對勁。
之前公司的一個連鎖餐廳客戶,有個小孩在店內亂跑,不知怎的跑到酒吧後面,打破了很多瓶酒,並導致餐廳那個週末不能營業,小孩被酒瓶打破的玻璃碎弄傷,他的父母在網路發文聲討餐廳,後來更控告餐廳索償,而餐廳和它的保險公司則反告小孩父母疏忽導致損失。事件在網路上引起激烈討論。
「現在網民的反應還很兩極,一方認為餐廳沒有錯,大人沒有好好看管小孩理應負責;另一方認為餐廳酒吧對光顧客人的安全有責任。」一留意到事件在網路上發酵,瑪麗安和莉娜就和負責這個客戶的員工開會。「我們現在首要做的,是要阻止事件繼續被炒作。雖說是民事案件,但輿論的方向很可能會影響法官對當事人的觀感。」
「有幾個有轉載的網站和我們有交情,可以請他們把不利的文章刪除。」拜仁提出。他已算是公司的老臣子了。
「不,」瑪麗安一下子就拒絕了。「刪除文章只會引起更大的反彈。」
「餐廳的代表律師呢?那邊是怎樣想的?」艾比問,她去年才加入公司,是瑪麗安很看好的年輕人。「小孩父母又不是要求天文數字的賠償,其實一個週末的營業額,和打破的酒,息事寧人不是更好嗎?」
「不是錢的問題,是案例。」莉娜說。「先例一開,餐廳對顧客的責任就有可能無限擴大。」
「不只是餐廳損失,還有服務生的小費,週末的小費收入可能是他們一週的生活費。」拜仁邊說邊看著瑪麗安。
「對!服務生!」瑪麗安從座位跳起來。「把公眾的焦點轉到服務生那裡,這樣令餐廳退到背後,模糊企業大魔頭的形象,變成人和人的對決!」
「我去問客戶那邊拿受影響的服務生的名單,找幾個適合的,安排媒體『揭秘』。」
「最好找個單親母親,」瑪麗安下達指示。「變成可憐單親媽媽和教出小怪獸父母的對決。蘇菲,妳去查一下那個小孩的母親,先問一問律師那邊,說不定他們已經有資料。」
「妳想怎樣?」莉娜緊張地問。
「呃……任何人一定有弱點。看她這樣放任小孩亂闖禍、在網上發文,應該也不是聰明得到哪裡。」突然被這麼一問,瑪麗安一時間不知怎樣回答。
「所以妳要抹黑那個母親?」莉娜追問。「那小孩會很可憐!」
本來熱血沸騰的會議室,因為莉娜這樣說而靜下來。大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所有人都看著瑪麗安。
「不要說抹黑那麼難聽。我瑪麗安.史曼斯在這行還是有我的專業操守的。視乎找到的是什麼,讓律師去交涉。」
「要小心過了誹謗的界線。」如果是以前的莉娜,一定會這樣說。她才不會問無聊的問題,她已經想到瑪麗安的計畫,並會直接指出瑪麗安想法的漏洞。
就是這一點點的不對勁。
當公關,是處理「人」的工作,就是要擄掠人心,控制群眾的思想和行動方向。所以一流的公關人才,一定要能夠看穿大眾的心理。雖然了解人的感情是必須的,可是感情用事卻是大忌。
瑪麗安和莉娜是念MBA時認識的,那時瑪麗安剛從跨國企業的人事部離職去念MBA,莉娜比瑪麗安還要年輕三歲,之前在顧問公司任職,也是班上最年輕的學生。
在一次小組討論如何為企業化解危機時,莉娜開始時還是靜靜的聽其他人討論,可是當她一開口,便提出了一個讓人嚇一跳的論點──
「那就把他們都解僱了啊。」除了論點讓人意外,當時莉娜的表情,掛著一個微微的笑容,說的時候側一側頭,垂在臉頰旁的金髮也跟著擺動,整個姿態看起來就像典型的專業大頭照。讓瑪麗安震撼的,是在那個內斂的笑容背後,卻是如此冷酷的提議。
「哈,妳怎能說得這樣簡單?」同組的男同學說。「一百人啊,妳要奪去一百人的生計嗎?」
「可是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為工廠老闆解決他的問題,並不是要保住那一百人的工作。」莉娜的頭側向另一面,並換了一個坐姿。
仍是那語調。表面聽來很誠懇,可是其實內裡一點感情也沒有,瑪麗安聽得出來。
「雖然是對,但這樣解僱一百人,對公司的形象也不好。」另一名男同學說。
「等等。」瑪麗安加入。「維護形象並不是主要目的,如果那是在最好方案面前的障礙,那讓我們想辦法清除這個障礙,不是嗎?」
「可是……」那名男同學還想抗議。
「你還想得到更好的辦法嗎?」瑪麗安用更強硬的語氣說。
其他人沒有作聲。
瑪麗安看到,莉娜向她投去一個目光,瑪麗安也看了她一眼。
惺惺相識。
「女人要幹起這事,真的比男人還狠嘛。」其中一名男同學吐出一句。
「你說什麼?」瑪麗安睨著那男人。
「唉唉,我說說而已,冒犯到妳們女性,我道歉。」男人舉起雙手,一副投降的姿勢,可是誰也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是認真道歉。這種表面上說男女平等,實際上毫不尊重女性的男人嘴臉,瑪麗安和莉娜在企業中可看多了。
「嗯,和男女無關,完全是能力的差別而已。」莉娜說時,連正眼都沒看那男人。
畢業後,瑪麗安和莉娜分別在不同的企業工作了兩年,當瑪麗安有自立門戶的念頭時,她立刻想到莉娜,而莉娜竟然爽快答應。
「剛巧我也想轉換工作。」莉娜說。
那時莉娜剛結婚不久,本來瑪麗安也有懷疑,擔心莉娜不能全心投入公司。可是她沒有說出來,而之後事實亦證明她是過慮了。
可是一年多前,莉娜告知瑪麗安,她懷孕了。
「……啊,恭喜。」瑪麗安不知應否恭喜莉娜。她記得莉娜說過,她並不打算生小孩。
「哈,我知道,我說過不打算生。」莉娜輕輕撫著還沒有隆起的肚子。「可能年紀大了,心態也有點改變。可是畢竟已經這個年紀,要成功懷孕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沒有告訴妳我們在努力。」
「應該早些告訴我啊!」瑪麗安笑說。「妳忘了我老公是幹什麼的嗎?」瑪麗安的丈夫是不孕症醫生。
「我們是打算順其自然,如果上天不給我們一個孩子,我們也就認了。」
有莉娜這一句,瑪麗安就放心了。她還是一貫那個理性的莉娜。
可是不然。
畢竟算是高齡產婦,莉娜懷孕的過程並不順利,所以她決定提早放產假──對這瑪麗安也十分支持。莉娜不在公司的期間,瑪麗安的工作量當然變得繁重,因為以莉娜的資歷和能力,並不是可以隨便請個臨時工就可以頂替。
「只是半年而已,很快便過去了。」瑪麗安告訴自己。並且想到,自己的生意拍檔兼朋友,終於如願生下了孩子,她是打從心底替她高興。國家保障懷孕婦女放完產假不會丟掉工作,加上福利讓產婦可以放三個月的產假。雖然莉娜是老闆沒有這個福利,可是她也決定一年後才回到工作崗位。
當莉娜帶著幾個月大的兒子伊雲回公司探望大家時,大家也非常興奮,女同事都對那孩子愛不釋手,都要摸摸他胖嘟嘟的臉蛋。
「好可愛唷!」
「妳看,他在笑!」
「瑪麗安,妳看,他盯著妳耶!妳要不要抱抱他?」
「噢,不用了,我和小孩沒什麼緣。」瑪麗安推卻,她害怕抱著這樣軟趴趴的肉團,總覺得會不小心把嬰孩的頸折斷。
「妳不在的這幾個月,公司拿下了幾個大客戶,妳有收到我的電郵吧。」讓公司裡每個人都和伊雲玩了一陣子後,莉娜終於可以到瑪麗安的辦公室坐下來談。瑪麗安興奮的告訴拍檔生意上的好消息。「有一個還是在西岸的,看來我們是時候要開始想想在西岸成立辦公室的事。」
「對喔,我有看到,可是沒時間仔細看……」這時伊雲發出咿咿的聲音。「怎麼啦北鼻?媽媽和瑪麗安姨姨在談事情喔,你也想加入嗎?呵呵。」
瑪麗安只能微笑看著莉娜用了幾分鐘去逗伊雲。
「其中一家是『星星』,對,就是簽下不少年輕偶像的經紀公司,因為他們還沒有那個規模,想要我們協助他們處理一些公關工作……」
「瑪麗安妳看這個。」莉娜把手機舉到瑪麗安眼前,屏幕播著只穿著尿布的伊雲,躺著手舞足蹈的影片。「這是昨天拍的,我替他洗完澡,想要給他穿妳送的睡衣,他就立刻手舞足蹈,像是很喜歡妳送他的衣服呢。上面的恐龍圖案真特別,很有妳的風格。」
「哈哈,伊雲真可愛。哈。」
那套睡衣是瑪麗安買午餐時經過商店隨便買的,她根本不記得上面是什麼圖案。
莉娜放完產假回來上班的第一個月,瑪麗安想用「災難」來形容。
和很多雙職父母一樣,莉娜早上把伊雲放在托兒所,黃昏就由她丈夫下班順道接回家,因為公關的下班時間都不穩定。可是畢竟是第一個月,瑪麗安都讓莉娜六點離開公司。
「我覺得很對不起伊雲。」她們去吃午飯時,莉娜突然說。「每天把他帶去托兒所,離開時他都哭得很厲害。」
「每個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媽告訴我當年我也哭得很慘,過一陣子就習慣了。」
「妳不明白。」這時莉娜已經眼有淚光。「我覺得好像遺棄了他,沒有好好盡母親的責任。」
「妳說什麼啊?」瑪麗安放下手中的叉子。「妳在賺錢去養活他;妳在給他樹立一個社會人的榜樣;妳放他在托兒所,讓他從小學習如何與人相處;在托兒所雖然很容易生病,但那是給他在建立他免疫力。有哪一點妳不是在盡一個母親的責任?」
「妳不明白的。」莉娜嘆氣。「理性上我完全認同妳說的話,可是伊雲是我心頭肉啊,看到他那兩行眼淚,我就什麼也想不到了。」
對瑪麗安來說,莉娜回來後,並沒有顯著減輕大家的工作負擔,一來生意其實是多了,二來莉娜在一個月後還是六點就離開。雖然有時候她會待伊雲睡了後工作,可是在這爭分奪秒的行業裡,少了幾小時就是幾小時。
「要大家辛苦了,本以為莉娜回來後會好些。」一晚大家在加班時,瑪麗安對拜仁說,其實是在試探他的反應。
「沒辦法啦,莉娜要趕回去帶孩子嘛。」拜仁笑著說,可是他的黑眼圈已清晰可見。
「可是你家不是也有三個小孩嗎?」
「沒問題,我老婆在家。」瑪麗安也認識拜仁的太太漢娜,她是個醫生,也是瑪麗安丈夫醫學院的後輩。
「她不是在住院實習嗎?」
「啊,那去年就結束了。」
「那她是不是去念外科的專科?」瑪麗安記得,拜仁曾說過,漢娜想當外科醫生。
「不了,她在當家庭醫生,目前在診所掛單,希望遲些開自己的診所。」
「家庭醫生?她不是一直都想當外科醫生的嗎?我聽說她的成績很好的啊,如果需要推薦人的話,我肯定洛姆會很樂意……」
「不,那是她決定的。因為家庭醫生的工作時間比較穩定,在診所基本上就是朝九晚六,週末可以選擇不看診。畢竟我的工作時間不穩定嘛,像現在……啊,我不是在抱怨啦,我就是很喜歡這份工作,可是家裡有小孩,不可能父母兩人的工作都是這樣。因為我們的父母都不是住在附近,不能幫忙帶小孩。而我們又不想由外人帶,所以沒有請保姆。」
所以女人就是犧牲的那個。
如果拜仁早些問瑪麗安,她會建議拜仁離職去企業的公關部,或是上市公司的投資者關係部,那裡的工作量比他們這些做為代理的公關公司輕,大部分時間都不用加班。那他就可以準時回家帶孩子,而他老婆就可以追逐當外科醫生的夢想。
「真可惜,我們可能少了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瑪麗安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可是她是認真的。做為母親,做為女人,好像設定就是要為孩子犧牲的那一方,明明相比之下她的能力可以讓她攀到更高的位置,明明她是念納稅人資助的公立大學醫學院。
「妳不明白的。」拜仁說著,瑪麗安看到他印著深深黑眼圈的雙眼,是真的流露著對太太的感激。「也許是女人的天性吧。」
真的是女人的天性,還是社會硬塞給女性的角色?自從有了伊雲後,莉娜在社交網站分享了很多「育兒智慧」──基本上都是說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很多從前在事業上拚搏的人,會分享他們怎樣後悔因為工作而失去和家人相處的時間云云。
對,什麼也不做,整天摟著小孩,愛愛愛愛愛就對了。
瑪麗安對此很不以為然,因為被分享這些話的人,都是事業有成位高權重孩子上私立學校不愁衣食的人,卻沒有人分享不工作拿社會福利金過活的人,說很高興不工作而有很多和家人一起的時間的。在三十歲選擇把時間心力放在事業上忽略家人的人,六十歲來後悔是因為那時他是六十歲,即使時光倒流他回到三十歲,三十歲的他仍是會作出一樣的選擇。
看多了,瑪麗安常常暗地裡吐槽。她記得,從小到大,她所接收到的資訊,都是在說男女平等,女生可以當工程師,男生可以當芭蕾舞者,只要努力追夢,沒有什麼可以阻擋自己。可是現在風向一轉,在「家庭至上」的大環境下,照顧小孩變成了最神聖最重要的工作,所有其他的事都最好要,不,是都必須讓路。反對這種看法的,是社會裡冷酷無情的惡魔。
在人事部工作過的瑪麗安,當然不會讓自己變成惡魔,起碼外人不會看出來。
「妳不明白。」
「這是女人的天性。」
這些話,瑪麗安聽了不少,對她來說,這些話,比當年在MBA因為是女人而被男同學調侃的話,更.加.難.聽。
瑪麗安心內的天秤失去平衡,是莉娜回來半年後的事。
公司的會議室坐了一個一頭金捲髮、戴著太陽眼鏡和口罩的年輕人。他旁邊坐了個身型像是夜店護衛的男人和一個穿著便服的女人。
「現在和你溫習一次明天的流程,賈斯柏。」莉娜說,邊把平板電腦遞到年輕人面前,瑪麗安站在房門旁邊,她今天只是在客戶前露露面,因為她答應過,「星星經紀公司」是莉娜負責的客戶。年輕人是現在冒起的偶像,只有十七歲的賈斯柏。可是也因為年輕,常常在公開場合說錯話。兩星期前他就因為說了疑似歧視亞裔的說話而被輿論指責,和莉娜他們商量後,經紀公司決定讓賈斯柏在媒體道歉,重申他沒有歧視的意思,然後閉關一陣子,讓輿論平靜下來。
明天賈斯柏要出席一個代言衣服品牌在百貨公司內的宣傳活動,可是一個激進平權團體已明言會到場抗議。莉娜他們已經和百貨公司溝通好,到時候會加強戒備,防止有滋事分子混入現場。
「我們安排了一個亞裔小女孩和你一起出場。」莉娜說著,可是瑪麗安聽到當莉娜說「小女孩」時,她的聲音有點顫。
她有點心虛,應該說,她不認同。
因為那是瑪麗安堅持的主意。
「為什麼?要那麼刻意?」賈斯柏有點不滿。
「網上很多惡搞你的照片,你看過嗎?」莉娜在平板電腦掃一掃。「都是惡搞你和亞裔明星的合照,網上的言論基本上覺得你現在不敢和亞裔見面,所以我們就讓你和亞裔同場。網上有些嗆你的問題,我們就安排了小女孩去問你那些問題。」
「什麼?」賈斯柏有些驚訝。「小女孩去問?沒問題嗎?」
「她可是專業的演員。」瑪麗安插嘴。「她會裝成童言無忌的模樣,所以你也要好好演,不要像唸對白的把答案背出來,你明白嗎?」
向賈斯柏和他的經理人解釋過活動的流程後,瑪麗安對這個客戶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因為「星星」是莉娜的客戶,所以瑪麗安也不想插手太多。
可是活動當天,瑪麗安接到下屬艾比氣急敗壞的電話時,她正在上水墨畫課。瑪麗安跟隨一位水墨畫大師習畫已經兩年。公司的人都知道,每個月的這兩個小時,是瑪麗安神聖不能侵犯的私人時間。
「瑪麗安,太好了,我還怕妳不會接電話。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打擾妳。」艾比一副得救了的聲音。「不得了,那些平權團體的人混了進來。現在正在場地附近聚集。」
「什麼?不是已經和保全人員溝通過嗎?」瑪麗安走到畫室角落。
「他們說那些人都是單獨或是一對對進入百貨公司的,看起來也不像激進分子,站在他們的立場也不方便阻止他們,免得被扣上種族歧視的帽子。」
「那莉娜呢?她怎麼說?」
「……」
「她在哪裡?」
「她……她不在這裡,她有事先離開了。」艾比的聲音越來越小。「剛才……剛才莉娜接到托兒所的電話,說伊雲腹瀉,要莉娜去接他回家。她把事情都交給我,本來她離開時一切還好好的,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突發狀況……」
「現在現場有多少人看起來像是滋事分子?」
「大概……二十人左右……」
「妳不要慌,通知保全人員,活動開始後一有什麼動靜,就要不顧一切把搞事的人趕走,即使多亂也不怕。」
「嗯。」
「記著,是活動開始後,即是賈斯柏出場之後。」
和艾比掛了電話後,瑪麗安立刻致電賈斯柏的經紀人,之後再打了幾通電話。
第二天,賈斯柏的經紀人送了一大個精美的禮物籃到瑪麗安的公司來,作為謝禮。
蘇菲吃著裡面的黑巧克力,邊看著盯著電腦屏幕。
「不能吃有果仁的,那是要留給艾比的知道嗎?」瑪麗安經過蘇菲的座位,從後看她的屏幕。「拍得不錯。」
那是一張在網路上瘋傳的照片,是賈斯柏跪著彎著身子的背影,攝影師的角度,剛好拍到他懷裡的小女孩的臉,圓圓的眼睛流露著恐懼。
重要的是,賈斯柏穿著他代言服裝的外套,背部有那個品牌的標誌。這張照片,間接把品牌和賈斯柏英雄行動聯繫起來。
活動開始不久,在場的激進團體開始喊口號,而保全也跟著指示要把他們趕出去,這引起更大的反抗,現場一片混亂,賈斯柏立刻用自己的身體保護旁邊的小女孩。照片就是那時給拍到的。
這是在媒體上瘋傳的事件發生經過。
艾比這時回到公司,大家有的拍拍她的肩,有的在追問她現場的事。沒有人留意到,莉娜氣沖沖的走進瑪麗安的辦公室。
「這是什麼?」莉娜舉起手機。那是賈斯柏保護女孩的照片。
「啊,伊雲沒事嗎?我聽說他腹瀉。」瑪麗安把一包可可粉放到莉娜前。「這是在『星星』送來的禮物籃中的,妳帶回去給伊雲。」
「我不是說這個。」莉娜輕輕撥開可可。「還有,我離開時,賈斯柏不是穿這外套的。」
「妳離開後,發生了突發狀況,艾比不得已才打電話給我,我只有因著情況的改變而更改計畫。」瑪麗安微笑。她慶幸莉娜總算還沒完全失去她的敏銳。
「那這照片呢?這種角度,那個攝影師是妳一早就安排好的。還有,我問過艾比,當時的情況,根本沒有媒體形容的那樣混亂。妳還叮囑艾比,要保全人員在活動開始後才驅趕示威者,妳這不是擺明是要製造混亂嗎?」
「莉娜,這個活動對賈斯柏來說,是要從涉嫌歧視的醜聞中翻身,有什麼比一張捨身保護亞裔小女孩的照片更有力量呢?」瑪麗安攤開雙手。「當然,為了不得罪那服裝品牌,我特別叫賈斯柏穿上背面有標誌的外套,這樣皆大歡喜。」
「妳有沒有想過,萬一情況失控,小孩受傷怎麼辦?」
瑪麗安拆開包裝紙,把巧克力送進嘴裡。「那……今天新聞的標題就會是『激進亞裔組織衝擊百貨公司,傷及無辜自己人』。輿論的風向,就會從賈斯柏的疑似歧視醜聞,移到批評那激進組織,和對小女孩的同情。當然,我已確保現場有其他人員,只要我的攝影師拍到他要的照片,就會把女孩和賈斯柏帶離會場,保證不會受到嚴重傷害。」
瑪麗安看到莉娜一隻手緊握著拳頭。
「那是個小孩耶。」莉娜終於說話。
「妳那麼擔心小孩的安危,那當時妳在哪裡?」
「……我也不想,可是伊雲有狀況,我不得不去托兒所接他回家。」
那我呢?瑪麗安想。伊雲的事就是重要,伊雲的事就是逼不得已,其他人的事就不重要?因為不是和小孩有關,就不會是重要的事?所有的事就一定要小孩優先?
當然,曾在人事部工作的瑪麗安,十分清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瑪麗安,難道……妳一早就打算這麼做的?小女孩的作用,根本不是要和賈斯柏同場,或是裝天真去問賈斯柏問題。她……只是妳安排的……人盾。」
「如果妳在場,無論我安排了什麼,也派不上用場。」瑪麗安站起來。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她告訴自己,但心底裡,有另一把聲音卻在慫恿她,要她把真正的想法,告訴這個多年的拍檔。「可是妳的腦袋,已經完全被孩子佔據,容不下其他東西了。所以妳看不出我的安排,看不出我真正為賈斯柏設計的計畫,妳……妳的感覺已經鈍了。」
莉娜一怔,她本來是要興問罪之師,沒想到自己反被指責。
「現在的妳,是這樣看我的?」
瑪麗安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有任何變化,如果她表現得有猶豫,就會被看成自己覺得理虧,在這節骨眼上,她絕對不願意,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地方做錯。
「也許妳說得對,瑪麗安。也許真的是荷爾蒙的關係,生了孩子後,我覺得……我感到自己的改變……真的,從前不屑一顧,覺得無感的事情,現在都會……那……像是感情決堤一湧而來……瑪麗安,妳不會明白的。」
我真的不明白。瑪麗安看著低下頭,快要哭出來的莉娜。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妳可以把自己的過失,簡單的推給生理的改變?
「妳不明白。」
──我是妳生意的拍檔,我對妳是拍檔的責任、公司夥伴的責任,理解妳的荷爾蒙轉變,並不是我的工作。
「妳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妳是一個母親,明白一個母親要背負的種種,但並不代表要接受妳把工作上的責任看成次要。因為外面所有人也有他們看成重要的事,但他們都沒有硬要其他人接受他們把那些排在工作的責任之上。
「妳不明白。」
這樣簡單一句,作為所有事情的解釋,是瑪麗安最不能接受的。
因為瑪麗安並不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