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思覺失調患者成為咖啡店員,首先得找到「時間」
文/ 余欣蓓
在市療成立咖啡屋對於精神科的醫護人員都是陌生而嶄新的想像,他們無條件支持這個計畫,美川帶著忐忑而又因接受挑戰而雀躍不已的心,走向她夢寐以求的職場。
她用心參與著咖啡屋的前置作業,如何裝訂櫃台、櫥櫃,布置出一個理想中應該有的咖啡屋樣貌。接著便開始尋找適當的人選來咖啡屋進行工作訓練。醫護人員徵選病友裡病情相對穩定的人來加入工作,挑挑選選討論著,第一批的人選名單終於定下,一切看起來都是這麼順理成章,沒想到第一天上工就開始長路艱難。
當這些倉促上路的病友集合在「有何不可」咖啡屋前時,一切原型通通畢露。病友認真、殷切地想要表現出自己的狀態沒有問題。然而他們過於認真的說話姿態、努力思索模仿出來的「正常」樣子、無法控制自如的音調與聲量,無法講究的「耐人尋味」穿搭,都暴露出他們與正常世界的「正規模樣」有多麼遙遠。
咖啡屋生意非常慘淡,對精神障礙朋友的陌生與想像中的恐懼,包圍了每一位想接近咖啡屋又打退堂鼓的過路訪客,他們或探頭、或欲向前而又最終放棄的遠離了咖啡屋。
有何不可呢?來我們這裡買杯咖啡吧!病友們心裡有種絕望的邀請,而每一個閃躲的眼神、過咖啡屋不入的腳步聲,都成為病友重回社會之路更大的打擊,「我們的確與別人不一樣」,精障病友的內心迴盪著微弱的聲響,既是確認又是拒絕。每一回確認都使他們更拒絕回到社會,咖啡屋要如何才能成為病友回到現實世界的大門呢?
鐘錶、紀律,走向時間的刻度
面對這群倉促成行的「雜牌軍」,美川心裡有無限疼愛,然而身為現實生活中的指導,她不能將愛心完全流露臉上。如果她不能成為一位生活的指導者讓這些精障病友學習如何回到生活,這些病友回去後無論在家還是在社會上便很可能會面臨更無情的嫌惡、丟棄,這絕對是美川最不願意看到的。大悲無情,她成為一位嚴格的訓練師。
首先,她得教病友「時間」。失去現實感的徵兆是無法辨別時間,這些病友們有的因為長期吃重藥而腦袋陷入混沌,有的在急性病房進進出出好多年,對他們而言,日升日落沒有多大的差別,人生沒有更多的想望,迷霧裡的孩子,手上並沒有太多籌碼。然而來到「有何不可」,就代表他們必須努力走回現實,現實的路是有時間刻度的,如同生命有數算、日有晝夜,咖啡屋也有開門關門、日子也得上班下班,美川要帶他們回到現實的軌跡裡,病友們首先必須學會時間的刻度。
時間可以拿來做什麼用呢?當生命失去意義的時候,數十年如一日,病房內的人生、吃藥吃到昏腦的人生,時間感是一樣奢侈品,如同鑽石、珠寶一般成為階級代表,失去時間感的病友是失去徽章的化外之人,很難與現實世界溝通。於是他們的話語失去語序、他們的思考失去排列,他們對現實時間的感受也陷入紊亂。
「守時」就是進入時間秩序的入場券。每位病友都要會看時鐘,學會將時間放在心上。美川在咖啡屋等著,日復一日地等待著,等著每一位她的員工或準時、或遲到的來上工,她有著天荒地老也絕不放棄的決心,讓這些離群索居的孩子心裡有了一份牽絆──「不能不來,因為翁老師會等,被責罵也會來,因為翁老師的責罵有對我們的期許,我們還是被期待的人!」
病友們有了自己的點名表,重新辨識出名字的意義,他們有了責任感與歸屬感,一份小小的工作,讓他們喚回了生命的時間表。他們正在努力找回蒲島太郎的盒子,在自己尚未老死前,努力成為回到社會的人。
時間感,成為他們回到社會的第一把鑰匙。病友們回到現實時空之路,還在前行著……
對話之窗:直接、明確,不閃躲病情
信任成為良藥。透過咖啡屋的工作訓練與日常關懷,美川與病友間的信任,也一天天鞏固下來。
她秉持清楚、直接的原則,與病友進行明確、不拐彎抹角的對話。
「病識感」是她與病友溝通的重要默契。
她總是這樣告訴病友:我們都不要害怕面對我們有病這件事,這不是可怕的疾病,這是一種慢性病,只要遵守醫生的診斷,好好吃藥,就可以漸漸回復健康。吃藥不舒服就跟醫生反應,病情如果好轉,在醫生的專業下就可以慢慢減藥,但是絕對不可以在不經過諮詢醫生的情況下斷然停藥。
精神治療領域存在許多論辯,吃藥是否是最佳的治療方式,或許心理諮商領域的心理師會有另一番看法。
然而對於深受幻聽、妄想等幻覺所苦,甚至出現種種幻視病情的病友來說,因為用藥所帶來的污名化眼光而延誤正規管道就醫的個案比比皆是。在發病初期因為延誤就醫、沒有適度服藥,往往導致後來更深的腦部損傷與病症發作,也使病情更加難以控制,如何提醒病友一定要好好吃藥,成了美川工作的重要原則。
絕對不迴避討論吃藥,藥很正常,就像高血壓也需要吃藥一樣,如果現在的病情需要用藥控制,就一定要記得按時吃藥。
美川細心聆聽每一位病友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將病友心中難以啟齒的「吃藥」漸漸去汙名化,當病友們可以自在地說著:「我今嘛欲去吃藥了。(台語)」
美川也會非常同理地回答:「好,你緊去吃。(台語)」
※ 本文摘自《大霧中人:思覺失調工作錄》,原篇名為〈門可羅雀:誰來帶我們打開大門?〉,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