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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販子是編劇、演員,海關的點頭就是對偷渡者演技的掌聲

文/Andrea Di Nicola, Giampaolo Musumeci ;譯/倪安宇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應該說沒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我們都叫她『大姐』。她會告訴我們坐哪一班飛機,交代我們怎麼跟警方回話。她什麼都知道。她在哪裡?在墨西哥某處,但我也不知道確切地點。我管的是歐洲業務。我是中國人嗎?不是,我不是中國人,我負責協助中國人偷渡,我自己是新加坡人。新加坡是第一站,還有另外兩個國家馬來西亞和南韓也是。拿這三個國家的護照去歐洲不用簽證。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米蘭馬爾彭薩機場航空邊境警察局(POLARIA)全體人員在局長朱瑟賓娜・佩特卡(Giuseppina Petecca)的領導下,每一天都絞盡腦汁要揭開艾瑞克・泰歐(Eric Teo)的假面具,阻止像他這樣的人得逞。

各種細節、小地方、同音不同字的姓名、相似的長相與航班,以及千篇一律的說詞,所有這些加總起來便引發最初的懷疑,之後變成警訊,最後化為追查線索。米蘭機場站在玻璃隔間後面的航空警察,跟羅馬機場的航空警察一樣,每天看著川流不息的旅客從面前經過,他們得仔細觀察,記錄,抓出企圖在人口販子陪伴下非法入境的人。非法入境比想像中困難,可是走私者技高一籌。機場轉機區是一個偌大、不受控的過渡空間,而人口販子就在這裡施展他們各種細膩的手法。這個繁複的運作充滿了灰色地帶,只要懂得謹小慎微、見機行事,就能讓各式各樣的巧妙詭計付諸實行,讓「撬鎖工具」發揮效能,把大門對著成千上百的非法移民敞開。他們坐飛機來,機票是在旅行社買的。左手拎著輕便的行李,右手緊抓著護照,額頭上有一顆汗珠。

機場是一場豪賭,當邊境警察示意隊伍中的下一人上前,遞出護照時,坐在玻璃隔板另一邊的小隔間裡、穿著制服的人抬頭看一眼,動手打開護照,手指指腹滑過內頁,一頁又一頁,翻開有照片和姓名的那一頁,然後刷過掃描器,眼睛盯著照片看,然後抬頭看著眼前的外國人。一切順利的話,入關者便通過考試,微笑,道謝。謝謝那名警察沒有看見應該要看見的,謝謝老天爺,謝謝艾瑞克・泰歐,或是另一個跟他一樣的人,讓自己入境歐洲。假護照?才不是,護照是真的,完全合法。護照是新加坡發的,問題在於持有人是中國人,來自上海,照片上的人不是他,而是跟剛剛入境義大利的他長相十分相近的某個人,兩人眼睛一樣,嘴角同樣微微下垂。他們在新加坡找到這個同樣長著一張苦瓜臉的人!簡直一模一樣。這個服務的費用是一千四百美元。入關吧,下一位請上前,直到有人被逮住為止。

艾瑞克・泰歐,一九七三年出生,新加坡人,以上是他的工作,直到有一天米蘭馬爾彭薩機場警察以現行犯逮捕他。他每年入境十餘次,技術純熟效率高。艾瑞克所屬的組織擁有偷來的或遺失的各式護照,新加坡護照、馬來西亞護照、南韓護照,持有這些護照無需簽證便可入境歐洲。護照上的人看起來很像中國人,而且看起來越像越好。

專攻機場的人口販子向來是最狡詐也最機靈的。不太需要動腳,也不怎麼需要動手,完全不需要動武。而其中最有組織、最優秀的莫過於中國人。他們會研究飛機路線,計畫很周延,分工細膩,各司其職。

艾瑞克和他的上司「大姐」手腕高明,旅行計畫會讓你看到眼花撩亂。航空行程剛開始,移民手中的證件都是真的,之後在漫長的過程中會被替換成假護照,也有可能是另外一本真護照,只不過是別人的,是重複回收再使用的護照。

證件替換是在旅行途中進行的。歐洲往往是中國人前往美國的跳板。最典型的行程安排是從香港飛米蘭,途中經過吉隆坡和大馬士革,之後再從米蘭飛墨西哥和美國。直到大馬士革為止(不過自從敘利亞內戰爆發後,現在較少安排經過大馬士革),中國人都是用自己的護照。到了大馬士革之後便換成馬來西亞、南韓或新加坡護照。他們到達米蘭機場的時候不是單獨行動,身邊會有走私者陪伴,可以是導遊、領隊,或是領航員。

對走私者而言,最困難的是找到一本護照上的照片跟非法移民長相接近。因為要用真護照。另外一個方法就是替換照片。但是如果沒做好,被警察發現的機率很高。

這些中國非法移民出現在米蘭機場的時候,最多是兩、三人一組。組織中唯一會在那個時候出現於現場的是走私者,也是負責說話的人,英文要流暢,對警察解釋排在後面的是他的家人。有一點像艾瑞克做的事,不過像他這樣的人在機場有很多。在義大利,組織會有另一個夥伴負責訂二至三天的旅館,之後移民會在另一個走私者的陪伴下出發前往墨西哥,再從那裡想辦法入境美國。

在墨西哥拒絕兩名馬來西亞國籍旅客入境的那一天,朱瑟賓娜・佩特卡和米蘭馬爾彭薩機場航空警察局對中國人蛇集團進行的調查,出現了關鍵性的轉折。那兩個人被遣返義大利,飛機在米蘭降落,警察給他們拍了照片後比對護照上的照片。看起來是他們沒錯,看起來是如此,可是如果仔細測量,例如眼睛之間的距離,或是鼻子跟嘴巴之間的距離,就會發現細微差異。差異在毫釐之間,卻足以改變一張臉,改變臉上的表情。既然有疑慮,那麼就要做第二層查證:打電話去大使館,這個案例自然是打去馬來西亞大使館,以確認護照是否遭竊或遺失。結果騙局被揭發了。顯然只要做測試,比對護照照片和持有人照片,就會發現不同之處,只是不同之處肉眼不易分辨。

「最常用這種障眼法的是奈及利亞的犯罪集團。有本籍奈及利亞的女子入籍義大利後,把自己的護照借給要去加拿大的同鄉。」馬爾彭薩機場的航空警察告訴我們。當然,前提是必須找到面貌相仿的女性。不過面貌相仿的人很多。

到底人口販子企圖從機場非法入境歐洲的時候,是用了怎樣的手法?艾瑞克解釋得很詳盡。他身為領航員,平均每帶一人入境成功可獲得一千到一千四百歐元。不過安排行程的人不是他,是組織成員口中的「大姐」。無法預測,無人認識,沒人知道她在哪裡。她的手機用的是預付卡,卻能掌控全局。

在這個運作體系背後有一股近乎天才的直覺。「大姐」利用了簽證制度的漏洞:某些國家護照易於偽造的弱點、不同國籍卻有相近外貌特徵的「生理」優勢,以及對機場建築這類大尺度空間設計的疏漏,讓入境很難受到全方位的控管。

佩特卡解釋給我們聽:「我們看到的馬來西亞或新加坡護照上面有多次歐洲入境印章,入境地包括西班牙、法國及其他國家。弔詭的是,護照使用越頻繁,上面的入境章越多,可信度就越高。入境章越多,越容易誤導航空警察,即使是假護照也是如此。因此,如果人口販子及偽造護照的人成功騙過一次警察,騙第二次就更容易,因為前一次被騙的同事讓那本護照多了可信度。舉例來說,一本護照上如果有六個入境章,誰會懷疑不同的警察,而且很可能還是不同國家的不同警察,無一例外全部上當,或懷疑那本護照是假的?這種心理作用也適用於護照持有人,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測,一本護照上如果有六個入境章,表示有六個人用過這本護照,也就是說有六個人藉此成功入境歐洲,用的是某個新加坡人或馬來西亞人的臉跟姓名,而那些人實際上從未離開過國門。」

義大利行

總共七天。飛機在馬爾彭薩機場降落。第一晚留在米蘭。之後搭火車去波隆那,待一晚。再到佛羅倫斯,兩晚。最後一站羅馬,三晚。然後返回米蘭,飛往巴拉圭首都亞松森(Asunción)。

「你們昨晚在米蘭什麼地方投宿?」
「在埃烏哲尼歐王子路(via Principe Eugenio)上的一家飯店,住宿費已經事先付清了。」
「你們一共多少人?」
「我那一團十五人。」
「你們去了波隆那、佛羅倫斯和羅馬?」
「對。」
「您是導遊嗎?」
「對,我做導遊十五年了。」
「麻煩請跟我走,女士……」

如果說中國人是最天才也最有組織的,南美洲人口販子也不遑多讓。舉個例子,巴拉圭出團的義大利觀光行安排得巨細靡遺。十個人或十五個人到達義大利機場後,手中出示回程機票、飯店訂房紀錄、路線規劃以及事先付清的第一晚住宿資料。不過這個旅行團的真正目的不是參觀義大利建築,也不是在羅馬台伯河畔或波隆那大廣場上的餐廳享用美食。其背後另有計畫。

坐在狐疑的警察對面的是莉維亞,巴西人,四十四歲,是有證照的導遊,會說一些義大利文,但難掩不安的情緒。她帶的這個團確實有啟人疑竇之處:團員全是女性,年輕,神情緊張,雙手交握,掐捏指腹,一看到警察就壓低目光不敢對視。於是米蘭航空警察局及義大利警方向巴西航空公司查詢,回程機位十六個人沒錯,目的地亞松森,時間是八天後。問題是還有十五張機票也是同樣姓名,其中七個人在抵達義大利第二天就從米蘭馬爾彭薩機場出發,另外八個人則從米蘭利納特機場(Linate)出發。波隆那、佛羅倫斯和羅馬都是幌子,只有米蘭那一晚是真的。第二天她們飛去馬德里,因為米蘭機場飛馬德里巴拉哈機場(Barajas)沒有邊防檢查,義大利和西班牙是申根國家。一旦入境義大利,就可以在歐洲加入申根的二十六個國家自由出入。這個旅行團名義上是來義大利觀光,真實的目的地是西班牙,要去那裡找工作,尋求嶄新人生。不過這個團如果直接飛馬德里,很可能會被西班牙當局遣返,所以莉維亞和來自巴拉圭及巴西的團員玩的是擦邊球戲法:從另外一個國家入境──一個警察神經不那麼緊繃的國家,容易轉往其他國家的中轉站國家。人蛇集團會安排好一切,提供一名有證照的導遊,這一點在入境檢查時是一大助力。幫所有人都多買了回程機票,這部分需要旅行社配合,畢竟十五個人買了義大利來回機票,又在同一段期間額外買了義大利飛西班牙的單程機票。

非法移民假扮成旅行團,又有導遊陪同,成功機率大增。出發前幾天反覆演練的說詞,也可以說得很流暢。莉維亞在出發前一晚不厭其煩地告誡那些女孩們的注意事項,也都深深烙在大家的腦海中。「第一天晚上住米蘭的錢都付清了,你們不用擔心,我會說明……之後我們去佛羅倫斯,再來去羅馬,聽清楚了嗎?鬥獸場在羅馬,那裡住兩個晚上;烏菲茲美術館在佛羅倫斯,那裡住一個晚上……」莉維亞反覆提醒大家。這是以機場為地盤的人口販子最不能馬虎的部分,要編一個故事,捏造一趟旅行,而且是永遠不會實現的觀光行。就跟寫一本小說、寫一個短篇故事一樣。越多細節,越多預訂好的旅館,越多準備參觀的地點,這個故事被警察信以為真的機率就越高。莉維亞不但要當作家,還多少要會演一點戲,同時要懂一點心理學。當然她也是導遊,不但要安撫偷渡客給她們信心,也要教育她們。只不過有一項因素,不是莉維亞和她的組織能夠完全掌控的,那就是業主的焦慮、害怕,以及面對走私者時釋放的壓力。畢竟你花了數千歐元,你把一切希望都放在那一趟旅行上,邊防警察的眼睛打量你,想看出你是否在說謊,這是否真的是一趟觀光之旅,你是否真的帶足了旅費,你是否真的會在八天後返回亞松森。那對眼睛,那樣的目光,的確會讓人害怕。

中國人及其「分身」

不僅不讓南美洲專美於前,表現甚至更勝一籌的是中國人。佩特卡告訴我們這個故事:「一名被瑞士遣返的中國女子在米蘭機場降落,她姓陳,沒有護照,原本持有的假護照已經被瑞士警方沒收。她身上只有登機證,根據登機證顯示她是從馬爾彭薩機場出發的。可是我們這裡沒有任何紀錄。數天後出現另一個類似案例。一個中國男子從蘇黎世被遣返,他姓林。我們把兩個名字交給了邊防警察局。數個星期後有兩個中國年輕人拿著護照準備入境,他們是已經入籍奧地利的中國人,要飛去瑞士,他們的名字正好是陳和林……一個星期後他們再度出現,目的地仍然是蘇黎世。總而言之,有好幾個陳、好幾個林,被蘇黎世遣返的那兩個,以及拿著合法真護照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這兩個。於是我們開始調查,在奧地利籍中國人的背包中,找到了兩本新加坡假護照,上面的名字是陳和林,但是跟照片上長得不一樣。於是我們聯絡了蘇黎世警察,將假護照上的照片傳過去。對方查到有兩個中國人從北京飛抵瑞士後出現在蘇黎世機場轉機區,假護照上照片裡的人就是那兩個人。」

手法極其細膩。二陳二林在蘇黎世機場轉機區的廁所內匆匆會面。兩個「真陳真林」把他們的馬爾彭薩─蘇黎世登機證(只有收執存根)交給兩個「假陳假林」,之後那兩名非法偷渡客就去瑞士入境處檢驗護照。如果瑞士警察沒有發現護照造假,那麼假陳假林就可以從北京直接入境瑞士,大功告成。如果經查發現他們出示的是假護照,會問他們從哪裡來,準備好的台詞是:米蘭馬爾彭薩機場,同時出示登機證存根。如此一來,瑞士警察就不會想到去檢查北京出發的航班乘客名單。

之後假陳假林會被遣返米蘭,儘管他們根本從未來過,卻因為被驅逐出境,順利抵達他們沒有到過的米蘭機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沒有被遣返北京,卻被遣返回米蘭。沒有回去中國,卻來了義大利。

重要關鍵是轉讓登機證。瑞士警方在廁所找到了假林假陳的真護照(沒有入境歐洲的簽證,但是中國人需要簽證才得以入境),之所以把真護照丟掉,是為了讓手邊只持有偽造的新加坡護照,而持新加坡護照不需要辦理簽證。

轉機區始終是風險區,因為那裡是來自各地的旅客抵達後混雜的地區。持有奧地利護照的真陳真林分別是二十三歲、二十五歲,他們可以說是偷渡環節中的遠距領航者,也算是幫手。這次之所以事跡敗露,是因為在他們的背包中找到了要轉交給假陳假林的兩本假護照。

換人,換證件,人口走私,看起來很像出自上個世紀中葉警匪偵探作家之手的鋪陳,時至今日,已經有了生物檢測、晶片護照、各式電子設備,但這些招數仍然奏效。制勝關鍵還有舞台、劇本和演出,走私者是導演,是演員,是編劇,同時還要做的是:研究各種情況,仔細分析,找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有時候他會重寫劇本,步步為營,以假亂真,不管是生理的、地理的,或是人性的。在這個犯罪劇本裡,給予他助力的是各種灰色地帶:相片中的臉孔,警察的漫不經心,稍縱即逝的機運。就跟在舞台上一樣,在一句台詞跟另一句台詞之間的停頓讓一切都有了真實感。在一問一答間,加上手勢,劇本就能發揮,並且贏得掌聲。偷渡客站在警察面前那短短幾秒鐘,代表的是走私者作為導演投注的長達數個月或數年的心血跟時間。當護照通過掃描器的時候,睫毛微微閃動;面對海關時,背後藏著非法移民的緊張和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微瞇眼,只要那一瞬間過關,你就在歐洲了!人口販子的努力就是為了那一刻。睫毛的微微閃動和足以獲得掌聲的演技,價值數百萬歐元。鼓掌的未必只有單純的觀眾,舞台上的主要演員和付費的大眾也同樣叫好。而這齣非法入境歐洲的戲碼將重複上演數千次。

※ 本文摘自《人口販子的告白》,原篇名為〈從天而降的非法移民〉,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