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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說,我們不是詐騙集團,只是在經營一門生意

文/臥斧

「你認為我們利用大家的信仰在騙錢,可能還勸過安帛不要繼續參加聚會,但是沒辦法說服她;」珊德師姐的聲音很有自信,「我要告訴你,我們不是詐騙集團,只是在經營一門生意,這門生意,叫作『信仰』。」

信仰是門生意?不,我道,「宗教才是。」

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尊敬所有宗教當中關於「信仰」的部分。

但要讓宗教能夠運作,或多或少都得扯上「生意」。

謂之「生意」,並不帶有低貶諷刺的意味。

「信仰」是私己之事。信仰的標的或許是某些自然現象、某部文學作品、某種思想主義,也或許是某個性感偶像;要為這個標的付出多少心力、執行哪些儀式,全憑個人決定,要讓這個信仰影響多少生活層面、滲入哪些日常作息,也全由個人主張。信仰可以成為一個人思考行動的一切主宰,也可以只是生活中部分時段的情感依附。

「宗教」是另一回事。

信仰的標的是個人選擇,意義由個人闡述;但個人信仰因各種緣由發展成宗教,標的的選擇與意義就會轉為宗教成形時期的集體意識結合,以各種方式傳遞──在宗教當中,信仰的標的與意義已被形塑確認,加入某個宗教,就接受了該宗教的信仰標的與意義。是否信奉某個宗教理論上仍然可以由個人決定,但個人很可能因為社會結構、傳統習俗等等原因,在還沒有仔細思考前就成為教徒、認同信仰標的,直接順服「教義」。

宗教形成之後,專職負責宗教事務的人就會變多。對外,他們要籌辦宗教相關活動、維護集會場地、宣導教旨教義,以及設法對前來尋求宗教協助的信眾提供各種必要服務;對內,他們會發展出與信仰標的距離不同的位階,並依運作需求形成各種職務、依教義內容規範行事準則。

至此,宗教團體成為某種「組織」。

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這類凡人都得應付的物事,獻身宗教的人也都免不了;宗教團體有時會設法在吃食住宿之類方面自給自足,但人類社會職業分工日益精細、生活樣態日益複雜後,宗教團體開始無力自行生產所有生活所需,必須透過各種方式與團體外的信徒或者非信徒交易。

這就有了「生意」。

做生意是讓宗教團體繼續運作的方式,販售的產品可能與信仰無關,例如日本與歐洲都有宗教組織長年以釀酒聞名;而與信仰有關的產品可能有形可能無形,例如點光明燈或悼念蠟燭、定期祭典或祈福儀式。宗教團體告訴信眾,透過這些信仰產品,可以領會或尊崇信仰標的。這些信仰產品的交易可能直接載明價目,也可能讓信眾隨喜捐獻,但有信仰做為基底,無論有沒有明確的價碼,這些產品的收益都遠高於成本。

組織成形之後,宗教團體內部也會開始出現權力階級,例如必須經過一定的修行年資或通過指定的經典研考,才能晉身更高階層,取得更多對內及對外的發言權力。也就是說,對於宗教內特定信仰標的的理解程度,不再是個人的體悟心證,而是由某套考核標準予以評定。

這麼一來,宗教團體的「組織」部分,其實與公司企業或政府機關相當類似。
而「組織」會出現的問題,也就隨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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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組織進行的生意,會有兩層意義,一是推動組織的成立意旨,二是延續組織的運作。組織由許多個人集合而成,對個人而言,加入組織也有兩層意義,一是認同組織的核心理念,二是可以藉由在組織工作所獲得的回饋,讓自己可以繼續生活。

但事實上,一個人就算不完全認同核心理念,一樣可以加入組織──只要組織需要這個人的能力,而這個人也可以從組織得到支持生活的報酬。有些人甚至會利用組織的名義,替自己謀取更高的利益;倘若這些人掌握了組織當中的高層力量,還可以直接扭曲組織的核心理念。

公司企業如此,政府機關如此,宗教團體也是如此。

人類歷史當中,出現過各種以宗教為名的惡行,從聚斂錢財、滿足私欲、干預政治到發動戰爭,形形色色,民智未開的過去有,資訊發達的現代也有,阿狗提過,我也讀過。位居宗教組織關鍵地位的人倘若本來就有心利用自身地位謀利,就可能透過組織將利己的舉動解釋為教義;認為自己信仰虔誠的人倘若對宗教領袖毫不懷疑地盲從,就可能因此做出這類歪曲行徑。

或者,所謂「信仰」,會完全轉變為執行者作惡的藉口──他們根本不在意這個宗教的核心理念。

「宗教的確是門生意,」珊德師姐道,「但是宗教裡最有賺頭的,就是銷售信仰。世界上的宗教太多了,與其重新創造一個,不如直接告訴大家怎麼買到信仰。」

我搖搖頭。

「你不認同?」珊德師姐道,「世界上大多數的人沒有信仰,活得很隨便,但他們在人生的某個時候,會覺得需要相信什麼東西,才能讓自己撐過那段時間,麻煩的是,他們根本沒仔細想過自己應該相信什麼東西,所以我們告訴他們,他們就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我們幫他們,他們付錢給我們,雙贏。」

「真正的信仰無法買賣。」我道。

「是啦是啦;」珊德師姐揮揮手,「我知道你說的是那種沒有依附在宗教裡頭、自己認定的廣義信仰對吧?這種信仰可能真的很純潔很無價,但是人常會認為自己要為信仰做點什麼,而這個什麼就常得花錢。」

我沒說話。

「況且,」隔了一會兒,珊德師姐再度開口,「就算沒為自己的信仰花錢,也一定付出了什麼。如果沒有拿到什麼實際的東西,怎麼會知道付出太多還是不夠?付出值不值得?說起來,我姊和我爸翻臉的原因,也算是種『信仰不同』吧。」

聽起來珊德師姐只是用各種說詞將「販售信仰」合理化,也是將自己在上人團體裡的工作合理化。會對我說這些,或許並不只是因為她認為她看人很準、知道我不會接受上人團體那套模式,還因為她必須在女兒下落不明的惶惑當中,找到某種自己熟悉的、可以確定的理念。

就像信仰。

※ 本文摘自《低價夢想》,原篇名為〈三 主宰之歌〉,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