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個人路過渾身是血的瀕死女孩,然後繼續往前走
文/歐逸文;譯/潘勛
在一個國家的生命裡,總有些時刻,人們會停下來端詳一下自己,琢磨自己是否迷失道路。以中國為例,這類情形的其中之一,在二◯一一年十月十三日降臨,地點是在這個國家最南陲的佛山市。佛山是個市集城鎮,許多巨大的露天商業中心以此為基地,一個挨著另一個,如鋼鐵世界、花卉世界、童裝城;而童裝城每年銷售的衣服,足以讓全美兒童換裝兩次。
其中最大的一個是五金城,常住人口有三萬,專門製造冷酷無情的建設用人工製品:鋼鏈、動力工具、化學品貯存槽,以及粗如人臂的電纜捆。它由店面及巷道組成迷宮,占地百畝,雜亂的錫質、塑膠質屋頂遮蓋住底下的世界,永遠籠罩在熹微的光線裡。五金城聞來有木屑及柴油的味道,有兩千家店鋪,一區接著一區,市場成長得如此快而紊亂,又沒有街道指示或交通號誌,以至於很容易迷路。
當天下午才過兩點,年輕媽媽兼店主曲菲菲去幾區外的托兒所接她女兒,再返回她五金城的家。她是溺愛小孩到無法無天的媽媽,花在做女兒洋裝的時間,比做她自己的要多四倍。曲菲菲與她先生開了一家小店「瑞鑫軸承」。他們帶著一個兩歲、一個七歲的孩子住由貯藏空間改建的樓上,燈光很暗,天花板的高度僅容大人站直身子。
曲菲菲的先生王持昌已在五金城工作八年。他兩眼大而分開,瀏海很長,蓋住眉毛。他出生在山東省某縣,那裡一度以產桃子和李子出名,目前則改為生產化學用劑。他在職業學校學畜牧農事,接下來去北京碰運氣;他在北京曾做過建築工,也在寵物店工作,再尋路到佛山五金城。兩人結婚後,曲生了個兒子,取名王碩。再生了個女兒,因為一胎化關係,夫妻繳了罰款,取名叫王悅;人人都叫女嬰小悅悅。
等到她兩歲時,顯得很早慧,很快就能使用卡通節目《巧虎》學到的字眼,對自己扮家家酒炒菜很快樂,而父母則在店裡做晚飯。母女當天下午從學校回來,曲上樓由曬衣繩收衣服,而王悅則在樓下玩耍。母親下樓時,女兒不見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王悅總是在鄰居家跑來跑去──曲到外頭找她。夜色降臨,天門開啟,秋雨勁急,砸打在市場屋頂上。
幾個街區外,另一位年輕商販名叫胡軍,正準備開車送當天最後幾批貨。跟王家一樣,胡軍與妻子有個小女兒及一家軸承店,而他們也來自山東省,然而五金城太大,兩家人並不認識。胡軍爬進小而便宜的廂型車,中國人叫「麵包車」,可蜿蜒穿梭於擁擠的巷弄。他來五金城並不熟悉的區塊收款,一邊開車一邊看店招。
小悅悅沒去找鄰居。她跑出去逛,沒多久她就離家兩區半。為了招徠客戶,沿街店鋪喜歡把自己的貨色擺出店外,即使成堆的商品堵到路邊亦然。小悅悅經過高度跟她一樣的貨品堆;小小女孩穿著暗色襯衫及粉紅褲子,經過轉角一家店面,那兒裝設了一部破舊的電腦監視器,由外伸的監視鏡頭錄下十六個不同角度的動態,且錄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
我們見死不救
五點二十五分。小悅悅頭轉過肩膀側看著,一邊繼續往前走。當她掉過頭,看前頭的路時,只來得及看到廂型車,但已來不及躲閃,她被撞了。胡軍後來說,他只感覺到輪胎有輕微撞擊──喀一下,這麼輕微,以至於他認為是市場有人把東西亂丟到路上,如一包破布、紙箱。他甚至停車檢查一下都沒有。
小悅悅被輾了兩下,先是前輪,再是後輪,分別輾到她的上半身及下半身。她最後躺在一大捆貨品旁,除了左臂稍有動作,此外一動也沒動。
她被撞後二十秒,有名男子,穿著白襯衫及深色褲子,徒步走近。他看了眼她的方向,減緩了步伐。接著再往前走。五秒鐘之後,有輛摩托車經過,駕駛人側頭瞥見孩子,但沒減速。十秒鐘後,另一名男子經過,往她方向一看,繼續往前走。九秒鐘後,一輛小卡車駛過來,一樣撞到小悅悅,輾過她兩腿,繼續往前開。
更多人經過──有個穿藍色雨衣的人;一個穿黑T恤的騎士;一個在交叉路口裝貨的工人。有個騎摩托車的男子盯著她,跟店主說話,接下來匆匆離去。她被撞四分鐘後第十一名靠近的,是位女性,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她在附近開店,一樣從學校接女兒放學。她停住腳,跟一位店東詢問路上躺的小孩,接著快速離開,推著女兒離開現場。人們來來去去,有機車騎士、步行男子、從街角商店出來的工人。
五點三十一分,女孩被撞六分鐘之後,一名身材瘦小的女性,帶著廢棄瓶罐,她靠了過來。她是第十八個路過的人,但她沒走開,而是把袋子丟下,試著把小悅悅抱在手中。她聽到孩子在呻吟,小小的身軀鬆垮垮的,死了一般沉重。這位婦人是位祖母級的老太太,名叫陳賢妹,以拾荒維生。她把孩子的身軀拉往路邊,接著四處張望求救。她去找附近的店主,但一位忙著招呼客人,另一位告訴她:「那孩子不是我的。」陳賢妹試著到下一街區呼喊求救,在那裡她碰到小悅悅的媽媽曲菲菲;她正焦急地尋找自己的女兒。陳帶領她到路邊。母親蹲到柏油路,雙手抱起小悅悅,開始跑起來。
為什麼你會幫忙?
在中國,救護車很罕見,因此小悅悅的爸媽只能把她送上小型家用別克車。當他們抵達十五分鐘車程的黃岐醫院,身穿粉紅的護士正在照料川流不息的看診病人。候診室裝飾得很好,很潔淨,但牆壁上掛的告示則警告大家,中國的醫療系統伴有諸多危險。一張告示勸告大家,不要試圖行賄醫生以為能得到較好的醫療;另一張警告「看診黃牛」。上頭寫道:「假如有陌生人宣稱與某專家關係密切,想帶你離開本院,別上當。」
醫生們發現,小悅悅顱骨破裂,腦部受傷極重。一開始,地方記者們估磨這應該是典型的肇事逃逸。接下來他們看到監視錄影。一時之間,有十七人路過而見死不救的事情傳遍全中國,引發自我反責的狂潮。作家張麗佳寫道:「假如這個國家十四億人民都冷血,我們怎可能贏得敬意,在世界扮演領袖角色?」視頻在電視及網路上不停播放,宛如指控大城市冷漠、精神變粗嘎的道德劇。對很多人來說,那個瞬間具體顯現一種感受,就是這個國家充斥著巨大的競爭,讓某些中國最弱勢的人被踩在腳底下。它打開集體罪惡泉源的水龍頭──從嬰兒吃毒奶粉而生病、學童陷身在倒塌的校舍,以及一連串人們無視求救中的陌生人等案例。中國報紙最近才報導一位八十八歲老翁之死:他在菜市場跌倒,因為沒人幫他翻身,他因流鼻血,窒息而死。
當地記者趕去五金城現場,以填補該事件全貌:轉角有家店叫「新中國安全器材批發」,老闆說他忙著記帳,而他老婆則在做晚飯。他說,「我聽到有孩子的哭叫,但只持續一兩下,接著就沒聲音了。我沒再想什麼。」地方媒體追蹤到騎紅色三輪車的男子,但他能說的只有,「我沒注意到她」,一連說了十次。人們在線上耙梳那段視頻,認出轉角鉛管店的老闆;他走出自家店面,往地下看,再退縮回去。他堅稱自己絕沒看到路上受傷的孩子,但人們說他「沒良心」,把他的網站塗得面目全非。同一時間,他們把停下來幫忙的拾荒老婦謳歌為英雄。記者們一再問她,為什麼要伸出援手。這個問題叫老太太迷惘了。新聞退燒之後,她問她媳婦,「幫助小孩,我怕什麼?」
在中國,幫忙就是自找麻煩
中國人最自豪的便是「仁」,而仁是中國道德的基本概念,好比「待人如待己」原則之於西方。但是近些年,出於實際考量,中國的孩子們被教導要留心一些沒那麼振奮人心的東西,比如「做好事被訛」──意思是在幫忙人的過程中被欺被騙。這種恐懼已自成一格到被稱為「碰瓷兒」──有人歸罪你「打破一件原本已破的瓷器」。
對很多人來講,在今天、在這個時代活在中國,好像活在新近富裕起來的島嶼,周遭暗流凶險──留在乾地上,生活可望安全,滿足而快樂;失足一下,世界可能就塌了。能吸收生活慘事的空間是這麼狹小,以至於他們覺得別無選擇,只能加強保護自己。我有位記者朋友李菲,乃父是個物理教師,她跟我講,有一天她爸爸騎腳踏車,被汽車撞倒在地。她說:「他爬起來,盡可能地快騎走。」回到家之後才意識到,他才是被害人。他是如此深信有人要占他便宜。她說:「我想,在中國,實在很容易掉到麻煩裡。」
這些年來,因為幫忙他人而有受累之虞,一再出現在報導標題。二◯◯六年十一月,一位老太太在南京某巴士站摔倒,有位叫彭宇的年輕人停下來幫忙她,送她到醫院。復元期間,老太太控告彭宇讓她跌倒,地院法官受理此案,並判彭宇賠償七千多美元──判決的依據不是證據,而是判決書裡的「社會情理」:彭若不是罪惡感驅使,不會出手幫忙。
判決引起轟動,而我越是對小悅悅案感到興趣,越是注意到事實上我碰到的每個人,都聽聞過「彭宇案」。人們經常自願提供類似的故事:有位愛助人的城市中產階級被目光灼灼的詐騙專家算計了。教訓始終一樣:你一生積攢的些許,可以一瞬間化為泡影。有位姓陳的年輕人遭不實指控,說他傷害到一位腳踏車騎士,之後他對記者說:「若是我再碰到此類情景,會不會再伸手幫忙,我真的不知道。」
儘管當「好撒瑪利亞人」(Good Samaritan)而被敲詐的機率似乎很小,但在大眾意識裡,它卻膨脹了,原因在,它證實了人們對這個時代的此刻所感受的焦慮,證實了他們的感受,即爭相出頭正腐蝕掉中國的倫理道德。而且,有想到其他公民同胞的人越少,他們就越不願出頭幫忙──這變成了惡性循環。研究五金城事件的人類學家周如南告訴我,最意識到有風險的人,莫過來自遠地的移民工。他說:「在美國,個人是文明社會的基本單位,但是在中國,人群結合體正在裂解,只是取代它的東西還沒出現……你來到新地方,你得照料自己;你與家人一道謀生活──核心是你太太、妳先生、你們的孩子,此外的人變得沒那麼重要。你在心裡已有所區分了。」
中國媒體急急忙強化這個理論,說如此的案例反應出大城生活的疏離感:《環球時報》宣稱「沒心肝的旁觀者不光是中國問題」,而《人民日報》描述這些案例為「國家邁向都市化免不了的事」。只是,我越是研究小悅悅及其他案件,我越是發現這些解說並不完整。
冷漠如何養成
最早懷疑都市化傷害國民道德體質的,並非中國人。一九六四年,美國人因為一名二十八歲女子、名叫吉蒂.吉諾維斯(Kitty Genovese)在紐約被謀殺一案,而震驚不已。誠如《紐約時報》當時描述,「長達半個多小時,三十八名可敬、守法的皇后區公民瞧著殺人凶手大步走著,捅死一個女人」,而沒人報警或伸手救援她。美國人擁抱這個故事,是因為它跟他們的恐懼吻合,即恐懼變成漠不關心的都市社會,而這通稱為「吉諾維斯症候群」(即「旁觀者效應」),成了社會心理學的標準解釋。
話雖如此,它並非完全翔實。多年之後,學者們回頭去找目擊者,翻閱法庭紀錄,發現聽到被害人喊叫、並瞭解她碰到什麼事的人,只有三或四人,而且攻擊事件中,至少有一名目擊者可能有打電話給警方。然而,警方趕來太遲,而沒救到她。(不意外的是,也有三十八人默不作聲、旁觀此事,據警察局長跟報紙講。)在小悅悅一案,人們為何猶豫躊躇,冷漠應該不是唯一原因。人類學家閻雲翔檢查中國「好撒瑪利亞人」變成敲詐被害人的二十六個案例,發現每一案例中,當地警方及法院,都先把助人者視為有罪,直到證明無罪為止。那二十六案例中,要求勒索者提供目擊者佐證指控的,沒有半件;另外,即使助人者已獲證實遭冤枉指控,也沒半個勒索者受到處罰。
在經濟勃興那些年,人們累積更多畏懼而非信任法律的理由。他們成長的時代,是執法工作有時是賣給出價最高的人,而法官可以行賄已經習以為常,人們當然要懷疑。中國學者王正緒二◯◯八年做調查,他發現「改革後公民信任政府與黨的程度,降低很多」。警方一心一意想起訴定案,達成業績,而且一系列案子最終真相大白時,才顯示了當初匆忙辦案的惡果。一名叫佘祥林的男子,因謀殺其離異妻子而坐牢十一年──直到他「被殺的妻子」有一天回家探視家人。真相顯示,她移居他省而且再嫁;被告則是被毆打十天十夜而冤屈認罪,二◯◯五年獲釋。二◯一三年,一篇發表在《科學》期刊、研究中國人態度的文章發現,年輕的中國男女,用作者的話說,變成「較不信賴人、較不值得信賴、偏向逃避風險、較不進取、更為悲觀而且比較不講良心的個人」。
事實上,經過小悅悅身邊的每個人都堅稱,自己什麼也沒瞧見,只有一人例外:一個帶著女兒經過的母親。她名叫林清妃(音),在當地記者追蹤到她的時候,她並沒對閃過心中的記憶感到退縮,而說:「她用很微弱的聲音在哭……有個年輕男子站在店前。所以我問他孩子是不是他的。他揮手叫我走開,什麼也沒說。我女兒講:『那小女孩渾身是血。』我是如此害怕,拉著我女兒就走。」林回到自家店鋪,跟她丈夫講自己看到的光景,但他埋首於自己的工作。林說:「沒別人敢碰她,我又能如何?」
在黃岐醫院,小悅悅的父母在琢磨,若是他們設法找路子,把女兒送到中國醫術最精湛、原不收容平民的一家醫院,她是否能得到更好的治療。他們翻遍在五金城的人脈,去找一位山東老鄉移民工,老鄉再轉介他們去找另一位移民工,那人開家店叫「國王研磨」,販賣電動砂輪機的替代砂輪;重要的是他乃退伍軍人,他打了通電話,成功讓小悅悅轉院到廣州軍區廣州總醫院加護病房。他瞧過那支視頻,後來說:「很多走過去沒幫忙的人,我都認得。」當他去找其中一人理論時,對方告訴他:「她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幹嘛捲進跟你沒關係的事!」
※ 本文摘自《野心時代》,原篇名為〈視而不見(Passing By)〉,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