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被指定的老師」到永不得翻身的「放牛老師」
文/陳胤
其實說「菁英」,它的定義,在柳河國中才能成立,若跟都會區學校比,簡直牙籤比雞腿。但「菁英」這個詞,會讓好班學生尾椎翹起,傲慢得以為自己真的是菁英,好班的老師也是,以「名師」為榮或自我催眠,然後有的跨界進軍補習班,有的甚至投資開起補習班,當然,這都是「秘密」──一個所有人,連學生都知道而只有教育局不知道且流傳已久的「秘密」。
她一直都是帶這種特殊班,而我是一直帶那種特殊班──後後段,但一直沒人跟我說內幕,都是八卦來八卦去,才傳到我的耳朵。大家都等著看好戲。
還好,這屆學生初步都還在掌控當中。有一個令人頭痛的「相拍雞仔」,家長雖問題多多,但若小孩鬧事,基本上會站在導師立場。唯一擔憂的,是小宇老爸,就那家長委員,至今仍想不通學校的企圖,既然他已出了錢買個委員當,小孩不去A-人情班,卻甘心在我們這種後後段,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呢……
說起阿花,其實與我頗有「淵源」,怎麼說呢?因為十年前,我剛進柳河國中,就是她私下推薦我去教第一好班的國文。然而,我從頭到尾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我隆重被撤換後才聽人說的──那人就是阿琴,她是阿花的好友,當時我與她還不熟,不知怎地有一天就聊了起來,她就爆料:「啊人家不要正師大畢業的,反而指定你教那班的國文,怎麼你搞成這樣……」
聽到沒?是「指定」,根本不是什麼「推薦」。是的!我的表現太令人失望了。從此,就與好班絕緣,而且被打入後後段班,永不得翻身,變成學校「主打」的「放牛老師」。
這樣說,你或許還不足以領悟,耳朵再往前一些吧。
阿花最小的,也是最疼的小孩,就在那班啊!當然,許多老師與重量級委員的小孩也在那班。這樣你大概就茅塞頓開吧,關於我往後在柳河國中的坎坷命運。
「好班還要更好」=考更多試
阿琴後來跟我漸漸熟悉,所以繼續有料出來:「你怎麼可以這樣,連指定購買的小考A卷,段考前都沒考完,人家那兩個好班,甚至連B段班,都已經加考了好幾份去了,你……」她猛搖頭:「不是我講你,連參考書你也沒上,那程度怎麼可能提升……」
「但他們比起別班成績沒較差啊!」我說:「測驗卷沒考完,是因為我有其他教學安排,也覺得沒必要,而參考書,不是學生自己參考用的嗎?否則怎會叫做『參考書』?」
「齁~好還要更好啊,要不然怎叫『好班』?」她繼續消遣我:「真是的,被你打敗了,大菜鳥!你沒看其他兩班好班操得那麼厲害,連棍子都請出來了嗎?這種班就是要盡量給它弓[7]落去啊~」
我必須承認,我是個不合時宜的大菜鳥。剛接這班有來頭的國文,我就有自知之明,無論如何,帳面上成績一定要保持一定水準,我也做到了,但我也認為,他們就因為程度較優,所以要做加深加廣的教學安排,才會更優,不是增加考試,考試太多,反而不利思考與辯證。所以,我排除萬難,絞盡腦汁,刻意設計一些不一樣的創意教學,更利用假日(自己的休假時間耶!),帶他們校外教學,而為了行前說明,還特地拍了很多幻燈片給他們看咧……
當時我另一個身份,是國三後段班的後母導師。每年人事多少都會有些異動,若有導師離職或請調,新進的老師大概就是補這個缺,與我同梯次進來的共有四個人,一女三男,而我是三男中最年輕的,這大後母就非我莫屬了,不是看上我年輕耐操,而是耐打──你不必偷笑,這是那時流行的不好笑的笑話,國中老師被打也不是新鮮事,被幹撟[8]更是家常便飯──啊,你就知道我當時蠟燭兩頭燒的艱苦辛勞。
撤換我好班老師的頭銜,其實我認了,也心甘情願認了,因我性格上本來就不是屬於這種貴族式調調。只是,撤換前我都被蒙在鼓裡,直到第二年開學時拿到課表課本才發現,原來的班級怎麼不見了!而我已經花了整個暑假時間在準備新課程,並安排新的教學活動,齁!你說這樣搞你會不會生氣?好像故意懲罰我一樣,懲罰我沒有多貢獻一些講義費給書商嗎?真是的!三字經都要爆出口……
我是菜鳥,情緒還是按耐住。我知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選擇進到教育體制的初心,每當遇挫時,我都會把它掏出來,血淋淋地,砥礪自己一下。
懲罰我也就算了,中途換老師,對學生也是種傷害,何況我與學生已漸漸建立了良好的教學互動──阿花的小孩小展,聰明如他,對我另類的上課方式喜愛非常,甚至連買運動衣都向阿花指定要「國文老師那種的!」
我當後母三導那年,放學後的傍晚,幾乎都與吾班男生打籃球培養感情,我大學是籃球系隊,想先用球技征服這群不喜歡讀書,卻經常惹事生非的小毛頭,這招可以增加班級經營的優勢,「學生若不接受你這個人,你上課講什麼內容都沒用!」這是我教學的信念。
八卦又說,撤換老師案,其實該學年下學期第一次段考後就敲定了,當小展得知要換掉我,就賭氣不來學校上課,有整整一星期沒來,當時阿花只告訴我說,他因某種情緒問題請假,而不知情的我,真心想提供一些協助,我知道他喜歡我每階段額外安排的教學活動,也知道他有點排斥整天考試的好班操作法,就好心跟阿花說:
「我把這階段教學活動提前推出,妳告訴小展,說下週一下午相連的兩節國文課,我要進行一個戶外活動,邀請他來參加。看看會不會有所幫助?」
誰知,那天小展真的來了。剛開始,他眉宇間看得出那沉潛的憂鬱情緒,但很快就投入活動當中,甚至有了笑臉,而且,從此沒再缺課了……
我知道,你聽了一定很不屑,馬上要檢舉我:「這是誇大療效,不實的廣告!」
當然,我的活動不會是解藥,而我也不可能迂腐到自我麻醉,自稱是無敵的「Super 教師」,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事件發生的邏輯,好像還蠻符合「有效的教學」或「有效的輔導」這些形式主義的比賽指標(有些老師很熱衷於此,他們在流口水啊)。
我不否認,一開始是有點得意,去揣想之間的因果關係,但仔細想後,很快就排除這個選項。那,什麼是解藥呢?老實說,我也想不通,也知道不宜(雖很想)找小展來問個清楚,因他不是普通人,是超級A班教師的小孩。
直到兩三天後的一個下午,阿花趁一導辦公室十個導師都在,故意提高音量對我說:「天助老師,多虧你,我們小展不鬧情緒了!」
「喔~」一開始還不知她在說什麼,會意過來後就跟她客套一番:「沒有啦沒有啦~沒那麼厲害啦,是他自己突然想通了吧。」
眾老師聽了之後,也湊過問她詳情,就這樣七嘴八舌起來。突然間,我瞥見阿花那虛偽的笑容,恍然大悟,「此事必有蹊蹺!」我心裡盤算著,只是還沒悟出其中緣故。
「太理想」是什麼意思
接著,過沒幾天,某個傍晚放學時,小展班上一個乖巧漂亮的女生,剛好在校園與我同行,她揹著書包和同學要一起回家,我則下課要回辦公室,就自然聊了起來,她說:
「我們導師說,你教學的方式很好,但這是理想,不適合國中。」
「不適合~為什麼?」我說。
「啊國中就要聯考啊,要聯考就要考試啊!這是現實。」她明顯在轉述別人的話:「現實與理想,本來就有差距……」
「妳說的沒錯,現實、理想是有落差,但妳有發現因此成績變比較差嗎?」我接著說:「這樣,上課不是會輕鬆一些?而且可以學點課本沒的,也可訓練一下腦力,像要你們上台報告,練習蒐集資料與口才等等……」我發現我的語氣好像在對質疑我的大人辯駁,就主動停下來了,她只是個小孩。
「我成績是沒變差啦,國文很多自己看也看得懂……」她結巴了一下繼續說:「我不知道啦,反正主任說,讀書哪有那麼輕鬆?現在輕鬆,以後就辛苦,現在辛苦一點,以後就輕鬆!」
「主任?」我發現鋩角[9]了。
「對啊,那天,就小展來那天早修,教務主任來對我們班精神講話,還講了好久~」她笑笑說,頭轉向同行同學:「對不對?超級無聊的,根本浪費時間……」她們走到路的分叉點,說完就與我道別了。
小展的解藥,終於出現了,原來就是水雞!我就說嘛,我哪有那麼厲害……
唉!「怎麼來,就怎麼去!」只是,為了一個小展,其他小孩要跟著陪葬,有點不公平吧。阿花,又是何許人也,可以這樣「指定」來「指定」去的?雖這樣說,想想還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吧,我自己沒那麼偉大,或許人家阿花認為這是替天行道,拯救身陷水身火熱的無辜小孩咧。
學生有沒有因此受傷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件事情,我卻受傷很重。
從此,我正式告別好班,成為「放牛老師」;也正式成為點油做記號的黑名單老師。此後不管校長換誰,我一路走來,始終是口耳相傳被打壓的對象。
所以,你知道的,如果我在國中還想保有那一些些教書理想,就得用「抵抗」的方式,才能換得少許空間。
例如,所謂的「第八節」、「假日班」、「輔導課」等課後加課,名義上很好聽,什麼「補救教學」、「學藝活動」、「育樂營」之類的,其實都淪為考科惡補,家長也樂於把它當成廉價安親班。這我根本不認同,何況這種掛羊頭賣狗肉行徑,也是違法的!知法犯法不是反教育那是什麼?教育理念上,這樣的惡補也扼殺了學生思考與深度學習的空間,甚至放學後的運動時間都被剝奪了……而我的抵抗,就是──拒絕!拒絕加入惡補行列!
「拒絕在學生面前做不好示範,難道不是一個老師最基本的身教嗎?」或許你會如此問。
沒錯!但拒絕,等於拆穿了國王的新衣,戳破了不能說的秘密。同事們都認為我這樣做,下場會很慘。果然很慘!之後學校就想盡辦法修理我,威脅送考績會懲處啦,課表惡搞啦,造謠抹黑啦,利用家長會打壓啦……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所以啦,我就要去找法令證明我有權利拒絕,甚至證明你違法,也要不斷在家長、老師、學生面前做辯駁……唉,光是這點你就累翻了。
但教書,若要我完全放棄理想,真的完完全全變成職業,那我肯定是教不下去的。「理想可以妥協,但不能一點都不剩!」這是我的底限──唉,我對自己也是沒辦法,這撐在脖子上,很硬很硬的牛脾氣。
讀一下台灣近代史(偏偏大多老師教書卻自己不讀書),你就知道打壓的手法太多太多了,這些都是政治場上的翻版,一時也說不完……
名師
是啊,那阿花又是何許人也?行事低調的她,我也是慢慢才稍稍了解一些內幕──她是台東人,傳統師專畢業,原本教小學,嫁到柳河鄉後就到大學進修,而後才轉任國中教師;大學進修時,專業科目是「輔導」,在柳河國中卻是一直教國文,輔導變成次要的配課,最後竟又變成了國文名師。
她總是謙稱國文非她專業,但名師就是一種專業,國中會不會教書不是那麼重要,會逼學生讀書、會排考試才是必要條件,一旦名師了,任何科目都自動專業了起來。所以,你就看到這種奇特現象,我一開始覺得不可思議,但久了,就不想去思議。只想嘆息。
我把目前柳中三大A班導師的本科與任教科目說給你聽,你就知道我嘆息的原因了。
阿花就不說了,與他同樣資深的老郭,本科地理,卻兼教國文也教數學;另一個是阿敏的老爸,老楊,本科生物,竟大多時間是教英文。他們倆跟阿花一樣,最後都豬羊變色,變成英數名師了。
所以,所謂的好班,近乎國小似的由導師包班,還有一些藝能科配課,可以用來考試與加課;不僅這樣,課後還包──第八節、晚自習、假日,也由班導來安排課程。郭、楊兩人更厲害,還插股開補習班,將國教主動延伸到補教(教育部一定要頒獎狀給他們!),最後,補教名師頭銜就自然從天而降。這一降,財源便源源不絕(他們也要頒獎狀回贈教育部!)。
那你會問:「難道主任、校長不說話嗎?」
嗯,我要讚美你這漂亮的一問,「不說話嗎?」是內行人的發問,若你改說:「難道主任、校長不知道嗎?」,或者更低能:「難道教育局不知道嗎?」,不僅是我,就連學生都會嘲笑你智障的啦。
是啊,不說話嗎?當然說啊,只是輕輕說,悄悄說──莫名興奮的鈔票就自動跑到口袋內,連插股都不用插啊!
之前,學校會把他們倆與老王,三人分開在不同年級,以免補習客源衝突,而阿花,就留著特殊班成立或他們當專任時彈性運用。三年前老王退休後,陰錯陽差,老郭、老楊與阿花,三大A班台柱竟變成同年級了,今日都在三導一起廝殺。但如此安排,一、二導就沒名師做領頭羊──聰明的女王,心裡不知在盤算什麼?
阿花,沒「養鴨子」(收學生補習)習慣,有沒有投資插股就不得而知了。她整天幾乎都在校園裡蹲著,上班時間也不像其他老師一樣會四處落跑。這點,真的就要肯定她了。
「這樣的身世沒什麼呀!」是的,她本身沒什麼,但夫家就特殊了──她先生,是「柳河鄉代表會主席」,兼「中X黨柳河鄉黨部主委」──光這兩個頭銜就夠威了吧!就不用再說,那從校園圍牆外放眼過去連綿不斷的田產……在鄉下,不要說戒嚴時期,光是現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了,還是強強滾的啦,用台灣諺語叫做「喝水會堅凍[10]」!每個校長履新,包括柳河國中歷任校長裡最有權勢的鱷魚,沒人敢不去她家先拜個碼頭,再進校長室的。
而我,卻是有眼不識泰山,兼「青盲的毋驚銃子」。怨誰呢?從這件事件後,我自動對阿花保持一定的距離,尤其她的笑容……
註釋
[7] 弓(king):撐。
[8] 幹撟(kàn-kiāu):咒罵、怒罵。
[9] 鋩角(mê-kak):事情的原則、範圍、輕重關鍵。
[10] 喝水會堅凍(huah-tsuí ē kian-tàng):呼風喚雨。
※ 本文摘自《狗臉歲月》,原篇名為〈火〉,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