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弟弟落海死亡是意外。他知道什麼能坦白,什麼不能講
文/約翰.提歐林;譯/宋瑛堂
一九三○年代中期的他年僅十歲,長大後卻在厄蘭島掀起哀傷與恐懼的狂濤。他擁有一座岩岸和一大片水域。
男孩名叫尼爾斯.坎特,皮膚有曬傷的跡象,盛夏時期穿著短褲,坐在圓形大海岩上曬太陽,俯瞰斯坦維克的房屋
船庫。他在沉思。
這一切全是我的。
沒錯,因為這片海邊全屬於坎特家。在厄蘭島北部,他家是大地主;坎特家族坐擁這地區長達數世紀之久。三年前,尼爾斯的父親去世後,他就開始覺得,照顧這片土地是他的責任。尼爾斯不懷念父親,只記得父親是個高大、寡言、嚴厲的男人,有暴力傾向。他家是岸上的一棟木造民房,家中只有母親薇拉在等他,他覺得是好事。
除了母親之外,他誰也不需要。他用不著朋友;他知道,沿岸的村莊裡住著年齡不等的兒童,而他村裡的大哥哥們已經去採石場做工──但這一片海岸只屬於他一人。上坡那間鋸木廠裡的工人,以及進出坡脊上那些船庫的漁夫,全不對他構成威脅。
尼爾斯準備從大海岩上跳下去;他想再游一次泳,游過癮才回家。
「尼爾斯!」有個男童以高亢的嗓音叫嚷。
尼爾斯不轉頭,但他聽得見上面的砂石和卵石被踩鬆了,順著坡地滾落,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接近中。
「尼爾斯!媽也給我太妃糖了!好多太妃糖!」
是弟弟艾克索,比尼爾斯小三歲,活力充沛。弟弟手裡拿著打結的灰布包。
「看!」
艾克索匆匆走向他,在大海岩旁邊停下,興奮地仰望哥哥,解開布包,攤開裡面的物品。
布包裡有一支小折疊刀和幾顆太妃糖──黑亮的奶油太妃糖。
尼爾斯數一數,共有八顆。今早出門前,母親只給他五顆,他早已吃光了,見弟弟拿到這麼多,一股突如其來的怒火燒得他心跳加速。
艾克索拿起一顆太妃糖,看一下,塞進嘴巴,凝望水光瀲灩的海面。他緩緩嚼著糖果,面露滿意狀,彷彿不只太妃糖是他的,連這片海邊、海水、頭上的天空也全屬於他。
尼爾斯看不下去,轉頭。
「我想游個泳。」他說,面向海水。他縱身跳下去,脫掉短褲放在大海岩上。
他轉身,背對著艾克索,舉步走進海浪中。卵石上有海苔,滑溜溜,他謹慎踏著走,褐色海藻被踩成細絲,卡進腳趾縫。
豔陽烤暖了海水,水濱浮著海沫,尼爾斯離岸十幾步之後下水。今年夏天,他學會憋氣潛水式。他長長吸一大口空氣,潛到水面下,扭身游向佈滿石頭的海床,然後掉頭破水而出,再度迎向陽光。
艾克索站在海岸線上。
尼爾斯在水裡划來划去,水花濺得周遭都是,旋身翻跟斗,整個頭被晶瑩的氣泡包圍。他再朝大海游幾碼,遠到雙腳無法觸及海底。
水深處有一塊方正的巨岩,潛伏水面下,宛如正在睡懶覺的海怪。尼爾斯爬上海怪的背,腳丫正好被海水淹沒,然後跳水。他踩不到這裡的海床。他漂浮著,踩踩水,見弟弟依然站在水邊。
「你還沒學會游泳嗎?」他喊著。
他知道弟弟是旱鴨子。
艾克索不答,視線向下墜,瀏海下的表情羞怒交加,臉色越來越難看。他脫掉短褲,放在海岩上的太妃糖旁邊。
尼爾斯在巨岩周圍安詳游泳,先是背朝上,然後改游仰式,示範給弟弟看游泳多麼容易。他雙腳打一下水,又回到巨岩上了。
「我可以幫你!」他對艾克索呼喚,一時之間考慮說話算話,發揮手足情,今天教弟弟游泳。但他覺得太費事了。
他只對弟弟招手。
「快來啊!」
艾克索走進水裡一步,重心欠穩,以腳丫試探卵石,雙臂晃來晃去,彷彿走在深淵邊緣搖搖欲墜。尼爾斯默默看著弟弟從岸邊蹣跚走來。
艾克索走了四步,被水淹到大腿以上,立定不再前進,繃著臉皮望尼爾斯。
「你夠膽嗎?」
調侃一下,他只是想消遣消遣弟弟。
艾克索搖搖頭。尼爾斯一溜煙從巨岩上跳水,游向岸邊。
「這裡滿安全的,」他高聲說,「一路幾乎都能踩到海底。」
艾克索彎腰向前,伸手想搆他。他後退,弟弟不由自主再往前一步。
「很好,」尼爾斯說。現在水深及腰了。「再走一步。」
照他的話,艾克索再跨一步,然後望向他,面帶緊張的笑容。他也對艾克索微笑,點點頭,艾克索再走一步。
尼爾斯彎腰,伸出雙臂,徐徐向後仰,以顯示海水多麼柔和。
「每一個人都會游泳,艾克索,」他說,「我自己游游就會了。」
他用雙腳打水,慢慢游向巨岩。艾克索跟著他前進,雙腳一直有海底可踩。水深及胸了。
尼爾斯又跳上巨岩。
「再三步就到!」他說。
其實不然,再走大約七、八步才行。但艾克索再向前一、二、三步,向上伸長脖子,以免嘴巴吃水。距離巨岩仍有三碼。
「記得要換氣。」尼爾斯說。
艾克索急喘一小口。尼爾斯坐下,對弟弟伸出雙手,態度平靜。
艾克索向前撲。然而,他做這動作時吸一大口氣,嘴巴和喉嚨被冷水灌滿,立刻滿臉悔恨似的,雙手亂拍,眼睛盯著哥哥看。巨岩還是搆不到。
弟弟在水中掙扎,尼爾斯看著他一兩秒,然後急忙彎腰,拉弟弟上巨岩脫險。
艾克索緊抓住巨岩,咳著嗽,呼吸短促而不均勻。尼爾斯在他身旁站起來,說出一直在他心頭的想法:
「這片海岸是我的。」
語畢,他從巨岩躍下,以箭直的身段鑽進水面,在幾碼外浮出來,划水動作長而篤定,游至手碰到岸邊卵石,對弟弟的消遣才算完成。現在,他能好好享受了。他甩甩頭,清一清耳道,走向攤著艾克索布包的石頭。
艾克索脫掉的小短褲也在石頭上。尼爾斯拿起短褲,想像能看見一隻跳蚤在接縫上爬行,一把甩開短褲到岸上。
然後,他彎腰看布包。奶油太妃糖堆在布上,在陽光下閃耀。他拿起一顆,慢慢放進嘴裡。
他聽見怒吼的聲音從巨岩發出,經由水面傳來,但他置之不理。他細嚼慢嚥,再拿一顆太妃糖。
嘩嘩的打水聲從巨岩飄過來。尼爾斯抬頭望去;弟弟終於從巨岩跳下海了。
尼爾斯身上的水快被曬乾了。他最初直覺是游去救弟弟,但這衝動被他硬壓下去。他轉而從石頭上拿起第三顆太妃糖。
拍水聲持續,尼爾斯觀望著。艾克索當然踩不到海底,拚命想回到巨岩上,可惜手怎麼抓也抓不住。
尼爾斯嚼著太妃糖。速度不夠,是衝不上巨岩的。
艾克索的速度是零,他轉身想游回岸上。他兩手狂亂打水,激起泡沫,整個人卻在原地不進不退。他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尼爾斯。
尼爾斯也看著他,嚥下太妃糖,再拿起一顆。
沒多久,拍水聲轉弱。弟弟喊著話,尼爾斯聽不清楚他在喊什麼。接著,浪淹沒艾克索頭頂。
這時候,尼爾斯才朝大海跨出一步。
艾克索的頭竄出水面,但高度大不如前。尼爾斯真正能見到的只有泡水的頭髮。接著,艾克索再度沉到水面以下。氣泡升上來,被一陣小浪推走。
尼爾斯這時加快身手,跳進水裡,兩腳打水激起水花,奮力用雙手划水,視線直盯巨岩。但他看不見艾克索的蹤影。
尼爾斯急忙游向巨岩,快到時改潛水,可惜他不太容易在水裡睜眼。他閉眼,在漆黑的冷水裡摸索,雙手摸不著東西,只好重回水面,頂著太陽。他兩手抓住巨岩,咳一咳,按住巨岩往上蹬。
無論他再怎麼看,四周除了海水還是海水。日光在海浪上閃耀,海面下的萬物全被遮蔽。
艾克索不見了。
尼爾斯在海風中等了又等,不見動靜,最後他開始覺得冷,跳水下去,慢慢游回岸邊。他想不出辦法。他走出海水,吐氣,挨在大海岩邊。
尼爾斯站著曬太陽,許久沒動作。他靜候水聲再度嘩嘩,等著弟弟再發出呼聲,但他始終沒聽見。
一切歸於平靜。
艾克索的布包還剩四顆太妃糖,尼爾斯看著它們。
他思索著母親和其他人將對他提出什麼質疑,思考著如何回應。隨後,他想到父親過世後,葬禮在瑪內斯鎮的教堂舉行,儀式拖得好久,一切顯得陰鬱,人人一身黑,唱著和死亡相關的聖歌。
尼爾斯試著啜泣一聲。聽起來還不錯。他打算回家找媽媽,哭一哭,告訴她說,艾克索還在海邊。艾克索想留下,但尼爾斯想回家。等大家開始去找艾克索,他能回想父親葬禮上的風琴悲歌,陪母親痛哭。
尼爾斯想馬上回家;到家後,他知道什麼能坦白,什麼不能講。
但他想先吃完弟弟的太妃糖再說。
※ 本文摘自 《霧中的男孩》,原篇名為〈厄蘭島,一九三六年七月〉,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