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把自己染黑的白人,一個至今難以被超越的社會實驗
文/約翰.格里芬;譯/林依瑩
十一月二日
早上我打電話給醫療資訊服務單位,詢問一些著名皮膚科醫生的資訊。他們給了我三個名字。第一個接到我電話的醫生立即讓我約診,於是我就搭路面電車到他的辦公室,向他解釋我的需求。針對這種需求,他沒有相關經驗,但是願意協助我完成計畫。醫生記錄了我的病歷後,他要我等一下,他同時透過電話連繫一些同事,諮詢能讓皮膚變黑的最佳方法。
過了一會兒,他回到診間,告訴我說他們一致同意先讓我使用口服藥物,再讓紫外線照射身體。他解釋說,他們也是讓臉上和身體會出現白斑的白斑症患者使用這樣的療法。在這種藥物研發出來以前,白斑症患者到公共場所都需要上厚厚的一層妝。不過這個療程有其風險,通常需要六週到三個月的時間才能讓膚色變黑。我告訴他,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所以我們決定嘗試加速療程,並在期間不斷抽血檢查,確認我的身體對藥物的耐受性。
我拿了處方,回到家裡吃下藥。兩個小時後,我用日光燈的紫外線照射全身。
我的房東朋友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我告訴他,我正在進行一項我無法與他討論的任務,而且如果我有天不告而別,他也不用感到驚訝。我知道他沒有偏見,但我仍然不希望把他牽扯進來,因為一旦我的故事開始為人所知,一些偏執者或他的友人可能會因為他當初讓我住他家而報復他。他給了我一把他家的鑰匙;我們同意維持不同的作息,就不必擔心在互動上要像一般主客關係那樣客套。
晚飯後,我搭電車進城,走過了南拉姆帕特街(South Rampart Street)與德里亞茲街(Dryades Street)一帶的黑人區。這裡大多是窮人區,有各種咖啡館、酒吧和小店,接鄰著擁擠的住宅。我在尋找一個讓一切開始的機會,讓我進入黑人世界的門路,或許是某個熟人。但到現在,我還毫無頭緒。我最擔心是我真的要「穿越進入」的那個蛻變的瞬間。在哪裡、又該怎麼做?從白人世界進入黑人世界是件複雜的事。我在牆壁上尋找縫隙,好讓我不被發現地穿越。
十一月七日
早上我最後一次去看醫生。療程沒有如我們希望的那麼迅速、盡如人意,但我現在的膚色已經夠深,可以完美地塗上著色劑。我沒有自然捲,所以我們決定我必須剃光頭。劑量確定了,隨著時間膚色會更暗沉。接下來,就靠我自己了。
醫生表達了很多次的疑慮,可能後悔在這個變身計畫中跟我合作。他再次嚴正警告,並告訴我,不論是白天晚上,任何時候若遭遇麻煩,都可以跟他聯絡。我離開他的辦公室時,他握了握我的手,嚴肅地說:「從現在起,你將進入遭人遺忘之境。」
寒流侵襲紐奧良,所以那天躺在燈下感覺很舒服。我決定當天晚上就剃光頭,開始我的旅程。
下午,我的房東眼帶善意但不安地看著我。他說:「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我很擔心。」
我請他別這麼想,並暗示我可能會在晚上會離開。他說他有個會議,會把它取消。我請他不要這麼做。「我不想要我離開的時候,你在這裡。」我說。
「你之後要做什麼?當個波多黎各人還是什麼的?」他問道。
「差不多吧,」我說道。「這可能會衍生一些影響。我寧願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我不想要牽連你。」
他大約在五點時離開。我幫自己弄了一頓晚餐,喝了很多杯咖啡,延後面對這個把自己頭髮剃光、抹上著色劑,以黑人身分走入紐奧良黑夜的時刻。
我打電話回家,但沒人接。我的神經緊張,感到恐懼不安。終於,我開始剪頭髮,剃光頭。花了好幾個小時,用了好幾個剃刀刀片,我才覺得腦袋瓜摸起來很光滑。我被房子的寂靜所包圍。夜漸漸深了,我偶爾聽到電車晃行而過。我塗上一層又一層的著色劑,再把它擦掉,然後沖洗掉多餘的。直到我穿好衣服、打包好行李,我才看向鏡子。
我關掉所有的燈,走進浴室,關上門。在黑暗中,我站在鏡子前,手放在電燈開關上。我強迫自己把燈打開。
光線從白色瓷磚上流瀉下來,一個陌生人的臉龐和肩膀出現在我眼前,他從鏡子裡瞪著我──一個兇猛、光頭、膚色非常黑的黑鬼。他一點也不像我。
整個改造是徹底而懾人的。我原本預期的是喬裝,但這截然不同。我被囚禁在一個完全的陌生人體內,一個我感到毫無關係、莫不相干的陌生人。所有我作為約翰‧格里芬的生命印記都被一抹而去。就連感官上也發生如此深刻的變化,讓我苦惱不已。我照著鏡子,看不見任何關於白人約翰‧格里芬的過去。不,鏡中的那人把我帶回到非洲、回到那些破房子和貧民窟、回到黑人徒勞無望的奮鬥。突然之間,幾乎在毫無心理準備、沒有任何預兆的狀況下,那身影變得很清晰,滲透了我的身心。我的直覺是與之對抗。我作過頭了。我現在知道,當那黑色無法被抹去,就沒有所謂的喬裝的白人。無論他曾經是誰,有著黑色皮膚的人就是全然的黑鬼。我是一個剛剛才出生的黑人,必須走出那扇門,去一個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生活。
如此徹底的轉變嚇壞了我。這與我本來想像的截然不同。我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觀察者,另一個則是驚慌失措,感受到自己由裡到外都成了黑人。我開始感受到巨大的孤獨,並不是因為我是黑人,而是因為過去的自己,那個我認識的自己,被埋藏在另一個人的肉體內。如果我回到家中的妻兒身旁,他們不會認得我。他們會打開門,茫然地看著我。我的孩子們會想知道這個高大的光頭黑人是誰。如果我走到朋友面前,我可以想見他們不會一眼就認出我。
我竄改了人類存在的奧秘,迷失了自己。這件事讓我崩潰。以前的格里芬不見了。
最慘的是,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想和這位新生之人成為同伴。我不喜歡他的長相。我想,或許這只是第一時間的震驚反感。但改造已經完成,沒有回頭路了。接下來幾週,我就是這個年邁的光頭黑人了。我必須旅行穿過一片敵視我的膚色與皮相的土地。
※ 本文摘自《像我一樣黑》,原篇名為〈踏入遺忘之境〉,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