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妖怪拆解文化與社會──談「說妖」系列《蛇郎君》、《水鬼》、《魔神仔》
文/小部
近年來台灣妖怪已然成為顯學,相關的遊戲、漫畫、小說、旅遊踏查文學一一出現,媒介多樣,蘊含多方可能性。在眾多創作者中,「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可謂先鋒。這個原本只是大學時期就一起玩實境遊戲跟寫小說的同好群,隨著一波又一波的企劃,慢慢成長為不容忽視的堅實團隊。其中2017年出版的《說妖》系列,試圖將新興的鬼故事、都市傳說、校園怪談一併融合,探討現代社會中妖怪的處境。不僅出版了小說、桌遊,而今這三本小說《蛇郎君》、《水鬼》、《魔神仔》亦有所關聯。內容既能獨立閱讀,又可謂《說妖》的相關前傳。以下就一一分述小說內容,以及可供切入的看點:
女兒只是父親的財產?談長安《蛇郎君:蠔鏡窗的新娘》
「香香是復興沈家的關鍵。」對翠玉來說,表妹香香是家裡長輩寄予厚望的對象,自己則若配角、陪襯、輔佐。可無妨,正是因身負厚望,兩人得以結伴到家政女學校上學。在日治時期,那可是好人家女性才有的待遇,是從正統「新娘學校」出身的驕傲。儘管迷惘「我這一輩子只有這樣嗎?」兩人仍快快樂樂地度過學伴時光,直到情況急轉直下。那一年,台中州發生大地震,「蛇郎君要娶新娘」的謠言甚囂塵上,香香被許配給姓蕭的神祕人家。不僅從未與新郎謀面,提親還在暗夜進行,送親隊伍沒有一位男人,所有抬轎車隊都是女人,神情迷茫、搭話也毫無回應。翠玉懷疑表妹被嫁給蛇郎君,在四處奔走找尋線索,想救出香香時,遇到另一名自稱道士的年輕男子……。
最初接觸到「蛇郎君」的故事,是漢聲中國童話故事,故事中父親得罪了巨蛇,為了活命答應將女兒嫁給他,女兒們紛紛拒絕,唯有孝順的么女答應,這情節架構則意外地跨越疆域,與西方「美女與野獸」情境相仿。美麗溫柔的小女兒在嫁給怪物之後,意外得到優渥生活,引來了姊姊的妒忌不平,暗中設局破壞,最終「善有善報」。然美好的婚嫁結局,似乎令人忘記背後令人不安的事實:女兒們得乖乖當男人的財產,任由父親擺布,將她們交給任何一位父親允諾的對象。在這兩則故事內,皆安排了么女挺身而出,可那是真自願?亦或者無可奈何?倘若無人出面,作為最幼小、家庭地位最低落的么女,她們真的有權說「不」?以此深究,這些小女兒們的乖巧孝順,是真孝順?或者毫無自我意志或身分認同的表現?而當童話故事側重在女兒出嫁後獲得的榮華富貴與夫婿寵愛後,最初沒有擔當、只能賣女求生的父親,其罪過就被消弭了。反之,道德教訓的著重對象,則是那些日後反悔、同性妒忌、手段惡毒的姊姊們。彷彿暗示著:只要沒有自我,甘願犧牲奉獻,就能換得美好未來。將被動溫馴,視為良好女性的範本。
可真的如此?
長安的《蛇郎君》以舊有故事為發想,卻處處顛覆、反抗。香香不是溫馴無自我意志,順著父親需求而讓出的「物」,而是有著真切情感,不甘受擺布的獨立個體(人)。翠玉作為表姊,則積極調查、試圖救助受害的妹妹,姊妹情深到隱隱散發百合幽香。小說背景設定在自由戀愛、摩登女性當道的日治時代,新知識份子開始倡導廢除聘金,提倡改良婚禮。女性也對受學教育,最終只是換來更高的聘金身價感到疑問。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強調文明開化、破除迷信的時代,日本警察所受制於進步觀念,對「怪異」現象軟弱無力、難以施展介入,似乎也隱含嘲諷譏刺。道貌岸然、遇到事端卻無能應對的,不單僅止於逞著威嚴、叫囂著親子倫理的父親們,還有那些掌權者們。
如何探測友情?談天野翔《水鬼:橋墩下的紅眼睛》
「水鬼,大家都聽過吧?老一輩的人總認為,人只要溺死在水裡,就會無法超生變成水鬼。祂們會徘徊在遇難的水域,等待有人經過,將他拖入水中,好代替自己受苦。」這是廖進良在軍中說起過往際遇時的開場白,有著陰陽眼的他,童年目睹朋友阿堯被水鬼抓走,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是自己去死?揮之不去的陰影,使得他滿懷愧疚,而當水鬼的復仇找上女友後,他不得不求助軍中的同伴豪哥,意圖展開一對決了斷……。
閱讀《水鬼》一書,出乎意料想到彼得.傑克森監製導演的紀錄片《他們不再老去》(They Shall Not Grow Old,2018),這部講述二戰時期的電影,描繪出戰爭的可怖與欺瞞,然片中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老兵們談起戰爭時的平等團結。他們以緬懷態度談起當時的溫暖情誼,在軍中有些怪人,如果處在別的時候、別的地方,肯定被欺侮、嘲弄,可在那時候,他是「我們一夥的」,軍中同袍意識營造出奇異的平等感,那些在戰場外毫無交集的人們,在這個處所忽然成為一體,沒有誰歧視誰、看不起誰,互相照應、互相幫助。若不是外面是屍體遍布、血腥轟炸的戰場,簡直是難能可貴的高尚情誼。
會想到這件事,自然不是沒有原因。在《水鬼》一書內,廖進良所屬的部隊,有位「豪哥」林威豪,他是富二代、性格開朗陽剛。另一位「天兵」則老是不會看場合說話,屢屢得罪人。豪哥即使有權有勢吃得開,跟長官關係良好,自保足矣,卻總是豪邁袒護天兵,很有義氣幫著自己人,是名好人。但這樣的好人,是真好人?又或者在那樣重視軍中倫理、男性義氣的場域內,產生出的好人呢?能這樣慷慨大方、有餘裕罩大家的「好人」,他給予的是真友情?還是某種想當大哥的自我滿足?而看過他的另一面後,又該如何給予評價?由於涉及小說的結局,不便洩漏太多,但天野翔對林威豪一角的設定,值得讀者多加深思。
「在台外人」?談瀟湘神《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
機長陳鑫垚在飛航過程神秘消失,作為其大學學姊,記者羅雪芬來到他的家鄉,南方澳的裡側內埤仔,試圖調查追尋,卻意外發現陳的失蹤並非個案,其祖母陳黃慶子、外太婆玉城夏子都有過神祕失蹤案件。在過程中,她巧遇了陳鑫垚的未婚妻鍾佑娥,也深入了陳家複雜的自我認同世界。作為沖繩人後裔,歷經釣魚台事件,這些在台日人後代,究竟如何定位自己?而琉球地區與魔神仔有所類似的Shikkii傳說,是否才是解開三人失蹤之謎的鑰匙?
《魔神仔》一書陳鑫垚的身世,令人想起了幾年前引起一波熱議的「灣生」議題,可灣生所指的是日治時期在台灣出生的內地人(日本人),陳鑫垚的外祖母玉城夏子卻是沖繩人。沖繩人所屬琉球民族,其是否隸屬日本,本來就是複雜的政治問題。古琉球本有自己的尚氏王朝,在十七世紀開始遭受薩摩藩的侵擾,受其武力支配,到十九世紀末被日本併吞、設置琉球藩,二戰結束後,日本與美國簽訂《舊金山和約》,將琉球交給美國託管,直到1972年才把琉球歸還給日本。直至今日,沖繩人的獨立意識依然在日本人之中獨樹一幟,其文化認同也更加盤根錯節。而小說家設計陳家人為「在台沖繩人與台灣人的後代」,則更增添認同的混亂程度。甚至,沖繩人一詞也不太妥當,因為那是現代日本的觀點用詞,依小說人物的自我定位,沖繩人的自稱用語「ウチナーンチュ」才更為適切。
為了便於讀者理解這複雜的認同處境,瀟湘神安排了陳舜臣這位難以定位的「台日作者」,作為陳鑫垚的偶像。對陳舜臣,大眾最為所知的可能是近年公視由其同名小說翻拍的《憤怒的菩薩》電視劇,以及他是第二位獲得日本直木獎「台灣小說家」。(第一位是邱永漢)他小時候跟著貿易商父親一同到神戶,擁有日本國民、台灣人、華僑等多重身分,不料二戰日本戰敗,所有殖民地出身的「外地人」都喪失國籍,使他一夕之間成為外國人,劃歸為中國民國國民。「消失的不只是國籍,連自己的未來也失去方向。」(《半路上》)
陳舜臣曾在1946年回到台灣擔任教職,期間歷經了二二八事件,也考慮入股朋友「台灣的岩波書店」計畫,想為台灣人啟蒙運動做些奉獻。但書店計畫五人組中,有兩人於白色恐怖中遭逮捕槍殺,一位在擔任助教授時病逝,剩下的只有李登輝跟何既明兩人。陳舜臣因婚姻之故,提早於1949年回到日本,之後四十年都不曾回到台灣。何既明曾回顧道:「如果舜臣也參加的話,因為他逃跑比較慢,萬一當時被逮捕,就不會有今日的文豪陳舜臣。」(《半路上》)因為陳家的家業貿易與港、台、南洋以及中國都有生意,加上他常常赴中國採訪,所以名字在黑名單上。為了方便到中國取材、創作,他在1973年曾申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形成「兩岸雙重國籍」的奇特現象,卻因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深受衝擊,放棄中國國籍,加入日本籍。由於他從未主動撤銷中國民國國籍,最終仍擁有台日雙重國籍。複雜的國籍變遷,讓陳思宇在〈出版緣起:大時代下的身世飄零與歸屬——重訪陳舜臣〉一文指出,了解陳舜臣不單只是為了理解「在日台灣人」的處境,更是作為東亞近代史的切口,理解在日本帝國短期內由擴張到崩潰,大量人口面臨身分及文化認同的快速變化,其身分群體的變異與歷史圖像。
從在台沖繩人到陳舜臣,瀟湘神的意圖並不止步於描寫魔神仔,而是透過與魔神仔相似的各地傳說,憑藉傳說的流傳、散布,在文化研究的根基上,探討於東亞地理移動的人們心理活動。魔神仔與Shikkii,其差異並不止於稱謂改變,更牽涉更深層的心理認同,如同台灣人與中華民國國民,即使所指稱的是同一群人,仍擁有不同的政治立場。在歷史的面紗之下,有太多我們已然忘卻的變動足跡。如同瀟湘神在後記所言,這也是一本嘗試,以神秘異相為懸念,引發對地方史的探討,追尋連我們都遺忘的歷史鄉愁。
從大眾小說出發
從上文可知,妖怪在三本小說內絕非止步於裝神弄鬼、光陸離奇的驚悚要素,而是地方民俗的動態展現。畢竟,妖怪反映的是人們深層的心理活動,古代先民透過神怪,解釋了世界的運行法則,妖異與社會、個體的關係,自成一套邏輯。神怪靈異是生活的展現,而今,創作者重新把他們對於社會的種種思索放入小說內,試圖拆解在妖怪底下的性別、罪咎、身分認同等各項議題。他們在取用妖怪元素時,並沒有為了聳動趣味而大肆編造,而是在忠實於妖怪的原有樣貌上置入各自關注的議題。至於成績如何?我想,就留給他們的讀者:大眾,來決定吧。
本文作者:
小部
雜食閱讀者,喜歡奇幻、推理,近幾年憑藉讀書會維持閱讀量,迷戀車上補眠與熬夜,很怕對世界失去興趣。經營部落格「剝洋蔥」、「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