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無法喜歡母親,是一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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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自己無法喜歡母親,是一種罪

文/佐野洋子;譯/陳系美

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將近兩年,那不是愛,是義務,是責任。

我對母親一點都不好。

妹妹對母親不是義務不是責任,而是真確的愛。

帶她去美容院的是妹妹。我不喜歡吃甜食,兩餐之間也不吃東西,但母親超愛吃甜食,我不記得我買過點心給母親。我家經常收到人家送的禮物,或許裡頭剛好有點心,我便拿給母親吃了也說不定。妹妹總是帶蛋糕或和菓子來給母親。母親那間關上紙拉門的房裡,經常傳出她們兩人的歌聲。

妹妹總是能發出溫柔的嗓音,像一般女人一樣,會在不同的場合使用不同的聲音。小時候,我總認為母親和客人說話那種客客氣氣的聲音一定是藏在某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能發出原本的聲音,是在哪裡錯過學習嗎?

經過幾十年,就算對貓咪,我也無法發出像貓那種嗲聲嗲氣的聲音。

我非常不擅於社交。

妹妹和母親都是社交高手。

母親的胃切掉了三分之二,所以吃完飯會在餐桌旁躺平,按摩小腹。「遭遣返回來住在鄉下的時候,主屋的人吃白米,卻只給我們小麥吃,醃蘿蔔也只給我們邊邊的部分,上面的嫂嫂什麼都不給我們。」這種時候母親就用原本的聲音說。

這段話我已經聽過幾百次,聽到耳朵都長繭了。「媽,你也想想看嘛,我們一家七口突然跑來投靠,人家能怎麼對我們好?」母親的反應實在不可思議,她說:「就是這一點,我想說的就是這一點啦。」你想說什麼,我根本搞不懂啊。

「金山的伯母不是曾經背著奶奶拿紅豆飯和豆皮壽司給我們吃嗎?」「哦,金山啊,就只有金山而已呀。」她就是不會說真是感謝啊,也不會說伯母人真好。父親有位朋友,他的太太是大學畢業、很喜歡文學,提到這位太太,母親就說:「大學畢業有什麼用,連縫個東西也不會。」母親的記憶是一連串的不幸。

「媽,你什麼時候感到最幸福?你從來沒有過幸福的時光嗎?」

母親沉默許久後說:「這個嘛,大概在清水堂林町的時候吧。」說得好像很惋惜的樣子。那是父親去世前五年左右。我想起母親從附近朋友家跑回來的模樣。啊,原來她那時候很幸福啊。那時有位太太被小姑欺負,哭著跑到我家來,母親拚命安慰她。那位太太沒有去找她鄰家的朋友,而是跑來找有點遠的母親,在母親的懷裡哭泣。

原來母親是個能當好朋友的人啊。父親有五、六個學生習慣過年就聚集到我家來,母親總是和顏悅色招待他們,開心地加入他們的談話,十分好客。

父親走後,他們依然過年都會來我家,持續二十年以上,聽著他們的戀愛和結婚的事,母親還曾經去其中一個的吵了架女友家幫忙說情。原來母親也可以是個值得信賴的戀愛諮商大嬸啊。

在這群學生裡,有一個二十歲就罹癌過世了。他臨終前說想見我母親,母親也去了醫院看他。對於一個轉眼就要死的人,母親也是能給予充分安慰的。

沒錯,若母親不是我的母親而是外人,誰會說出「我又沒有拜託你把我生下來」這種該遭天譴的話。骨肉親人是個「不知道也好的事卻知道了」的集團。正因為是家人,彼此之間不管好壞都像深深釘了楔子,緊緊黏在一起吧。

我對於無法喜歡母親感到很自責,一直無法走出來。從我十八歲來東京就一直自責,為什麼住在家裡的時候沒能對母親好一點。這份自責一直流淌在我心底,分分秒秒從未斷過,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罪。

在母親和妹妹唱歌的隔壁房間,我每天都用漂亮的信紙寫信給和母親年紀相仿的老太太。

我非常清楚一個老人獨自生活的孤寂。我用當時留在我住的房子裡的昭和初期和紙捲紙寫,而且是用毛筆。捲紙有好幾捆,上面用木板印刷印著櫻花、桔梗、野菊、松樹等許多圖案,甚至有描繪東海五十三次[28]、從日本橋到京都的美景捲紙。我猜這是以前在那個家過世的某個人少女時期的收藏品。

我毫不吝惜地用這些美麗捲紙,每天每天寫信寄給朋友的母親。

直到今天,我對於這些美麗捲紙的用途依然不感後悔。

很奇妙的,我很得老太太喜歡,或許這是自責的反作用。

以前我認為我和母親的關係不正常,但過了四十歲以後,我知道很多人都討厭自己的母親,嚇了一大跳。啊,原來不只我一個。

有個朋友說,他常常想勒死母親。

那時候我常去的美容院的美髮師說,她很討厭母親,已經十六年沒有回去東北老家。

還有一位年輕編輯,老家明明在東京,卻為了不想和母親打照面而在外面租房子住。

佛洛伊德做過父子關係和母子關係的研究,卻忽略了母女關係,這是因為佛洛伊德是男的吧。

這些關係沒有一個相同的。

有個朋友說,如果母親死了,他會自殺;也有朋友說,比起戀愛結婚的對象,他更喜歡母親;也有人根本沒有叛逆期。

有人太過於被愛覺得很煩,說母親是一種負擔。

有人母親太能幹,一輩子都聽母親的話。

有很多人和母親的關係,就只是普通好的程度。

因為認識很多這種人,我就放心了?不,完全沒有。

我覺得我的自責之河,隨著年歲增長變得愈來愈混濁。

後來我也成了人母,變成兒子的頭號粉絲。身為人母的我,實在很不堪。

朋友曾經唱歌消遣我:「想殺洋子不用刀子,跟X男說一聲就好了。」孩子一發燒,我就整個亂了套;孩子到了叛逆期,我鎮日以淚洗臉。

母親來東京和我住在一起的時候,兒子已經獨立,一個人住在外面。大家都知道,每當兒子來看我,我就會精力充沛,心情顯得特別好。

有一天母親得意洋洋地說:「你被X男迷得神魂顛倒。太好了!太好了!」還一副誇耀勝利般吐了好幾次舌頭。我整個愣住了,然而她說的是事實。

原來母親一直認為,對孩子溫柔是母親之恥?

現在我也認為,確實是恥辱,或許我無法分辨溫柔與驕縱的區別。

母親的情緒善變,很容易歇斯底里,但絕對不會對小孩過分干涉。孩子那麼多,她也沒那個閒工夫干涉吧。

妹妹一直覺得母親很可憐。我想她也跟奈良的妹妹哭訴過,還對我朋友說:「我媽好可憐。」

我又沒有打母親,也沒有捏她,我只是不愛她,只是無法湧現溫柔的情感,然後我對此充滿自責。

妹妹幾乎每天來我家,或是把母親帶去她家,有時他們夫妻還會在我家過夜。

我累了。

「如果你不把媽接過去住,我就去找收費的養老院。」

我收集了一大堆養老院的簡介。真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間有特別看護的養老院是四個人或六個人一間房。我去看過,要排隊好幾年才排得到,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考慮這裡。

神奈川或千葉那一帶比較便宜,但我和妹妹去探視又太遠。我不曉得跑了多少家養老院,我是以自己要入住為條件來挑選的。

我對母親撒謊,說是同居人的女兒夫妻要從美國回來了。

當時母親那副順從惶恐的樣子,如今想起來依然令人心痛。

我帶她去看兩間養老院。一間離我家很近,建築物大得簡直像飯店,景色優美,環境清幽,有很大的客廳與和室房間,我朋友的母親也住在這裡。櫃台站著一位穿黑背心的年輕男子,態度十分殷勤。寬廣的大廳擺著白色鋼琴與高級沙發。離開養老院後,我問母親:「這裡如何?」母親說:「這裡太貴了,我不要。」她明明有些失智,卻一語中的。我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是泡沫經濟時期,入住費高達七千萬圓。我原本打算,如果她說要住這裡,我要賣掉我那間空著的房子。

另一間養老院是剛蓋好的,雅緻舒適,只收二十六人。後面有個很大的公園,綠樹茂密,是個清幽安靜的地方。

「我要住這裡。」母親說得很清楚。

我開始到處籌錢,把存款領出來,也把年金保險提出來,一子變成了窮光蛋。雖然每個月的費用要繳三十萬圓以上,但我實在很大膽,想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時我清楚地意識到,我花錢把母親拋棄了。

我用錢付了愛的代價。

母親的膝蓋不太好,此外基本上算是健康。我把弟媳連同衣櫃一起寄來的佛壇和母親一起,全都搬進了養老院。

用餐時,母親一定會化妝,換上洋裝、戴上項鍊,靜靜地走去餐廳。她和隔壁房的人很快就熟了起來,還會互相串門子。母親再度開始社交了。

住進養老院的母親比住在我家時有精神,也變得開朗起來。

母親可能覺得很滿意,她跟我說:「這裡沒有怪人或不入流的人,應該是進來的時候都篩選過了。」

一般失智初期會出現錢被偷的被害妄想症,所幸母親沒有這種症狀。

她本來對金錢很在意,現在已毫不關心。她不會去想住在這裡是誰付的錢,一直認為是免費的。母親失智的方式也太厲害了。

來這裡住的幾乎都和她年紀相仿,裡面有哥倫比亞大學畢業、高知識水準的老太太,也有人小孩在國外工作。來探訪的家人,開的幾乎是進口車。

雖然我開的是髒兮兮又破爛的國產車,不過我發不出像貓一樣的嗲聲,也沒有虛榮心。

打開母親的衣櫃一看,比我的衣櫃鮮豔太多。這些鮮豔的衣服真的很適合母親。抽屜裡,衣服疊得整整齊齊。

母親的床鋪罩著筆挺雪白的床單,每次我去,她就會從熱水壺倒茶給我喝。冰箱裡的東西可能是妹妹帶來的,放了好多甜點。

這裡的餐點都是經過仔細計算營養成分,比起我家實在好太多,而且還有兩次點心時間。浴室設置了把手,地面的木製踏板也設計得比較高,讓老人家容易進入浴缸。母親雖然沒有發過什麼牢騷,不過她的順從讓我看了很心疼。妹妹每週一定會來一次。

母親失智的情況不到令人擔心的程度,而且妹妹也經常去看她,所以剛開始我只是偶爾去看看。偶爾一去,母親的眼睛會發出喜悅的光芒說:「哇,洋子你來啦。」

母親已經徹底變成順從、慈祥的老太太。

偶爾一去,我就只躺在地上看書。

離開的時候,母親一定到玄關送我,對著我的車子不停地揮手。

「媽,我已經六十歲了,變成老太婆了喲。」

「哎呀真可憐,是誰把你弄成這樣?」

註釋
[28] 東海道是江戶時代從江戶到京都的驛道,沿途有五十三個驛站。

※ 本文摘自《靜子》,原篇名為〈16〉,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