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一代代小孩的成長,主流所認定為閱讀的範圍,也不斷不斷地擴大
文/盧駿逸
我是一個實驗教育的教育工作者,同時也是一個寫作者,因此,在面對孩子的寫作和閱讀時,總是有多一份關切。
在閱讀教育裡,大多數人關切的無非是小孩的閱讀能力與興致。而我面對的小孩們,有小學四年級完全不讀「有很多字的書」、整天只看YouTube的,也有小學五年級就有興致去挑戰《百年追求》的,他們無論在興致或能力上,都有明顯的不同。是什麼造成這樣的差異?
另一方面,在我的教育現場,我試著強調學習者的主動性,盡可能不強迫學習者去做他不想做的事。這迫使我從小孩的角度去思考教育途徑,於是發現除了興致與能力之外,在討論閱讀教育時還有一個影響人們的判斷、但比較少討論的關鍵因素,那就是閱讀的內容。
閱讀教育牽涉到文化與教育這兩個社會的大面向,現任文化部長鄧麗君的文化政策是「文化治理」而不再是「治理文化」,打算要讓文化「由下而上長出生命力」。我認為在教育現場的大人們,或許也該放棄由上而下的治理式思維,試著由下而上長出閱讀教育的生命力。
在這篇文章裡,我想從「是誰想閱讀?」(興致)、「是誰想讀的作品?」(內容)以及「如何讀懂想讀的作品?」(能力)這三個方向,呼應鄧麗君部長「由下而上長出生命力」的想法,討論我所看見的閱讀教育。
閱讀興致:是誰想閱讀?
我認識一些寫作者,對「教閱讀」或「教寫作」這些詞很感冒。他們覺得「寫作或閱讀是這麼私人的活動,怎麼可能由他人來教?」
當然,我們知道作文是可以「教」的——至少到處都是作文班。而閱讀似乎也可以「教」;我們看到教育現場時常規定一些「辦法」,像是讀了幾本書可以換幾個點數、多少點數又可以換什麼獎勵,讓小孩像是收集勳章那樣,收集「閱讀量」。
然而,如果我們想要的是小孩對寫作和閱讀具有一定的能力與興致,那麼在擬定教育計畫時,我們就不能不追問:用這種「由上而下」的作法,真的可以達成我們的期望嗎?
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就得要思考,無論是寫作教育或閱讀教育,誰才是寫作或閱讀這個行為的主體。是誰想要閱讀?他又為什麼想閱讀?
如果我們只把眼光放在小孩有沒有讀書、讀了多少書的外在行為,我們就會忽略到真正重要的事情——這些大人推動的閱讀計畫或閱讀教育,對小孩的閱讀興致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閱讀內容:孩子正在讀的,是誰想讀的作品?
我現在四十二歲,三十幾年前,小學生放學後能選擇的娛樂很少。當時,整條巷子裡只有一台二八六電腦和一台任天堂遊戲機——而且還是在同一戶人家裡。
電視倒是有,但只有三家電視台,而老三台播映卡通的時間,我記得只有每天下午的一個小時。漸漸長大之後,人人家裡都有一台任天堂了,也出現了《少年快報》這種以青少年和小學生為主要對象的漫畫週刊。
那時帶漫畫去學校是會被沒收的,但教室旁會通常放著一個小書架,上面擺著劉庸的勵志書,或張大春的《我妹妹》。而小時候的我們從沒懷疑過,為什麼漫畫會被沒收,而那些書卻可以在教室裡佔有一席之地。這是誰決定的?
三十年過去,時代不同了。大英博物館推出了日本漫畫特展,台臺北故宮也做了鄭問的特展,羅浮宮也有「當羅浮宮遇見漫畫」的系列計畫(臺灣已有《衝出冰河紀》、《羅浮宮守護者》、《斜眼小狗》、《羅浮7夢》、《岸邊露伴在羅浮》,系列作陸續出版中)。看漫畫的孩子現今已經成為了大人,很多人已經知道,漫畫作為一種閱讀的類型,跟任何一種類型的創作一樣,都有偉大或平凡的作品。
於是小孩的教室裡跟家裡的書櫃上開始有漫畫了。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例子,是早年被視為「字很少的書」而多多少少被鄙視的繪本,現在也成為推廣閱讀的主流類型之一。
不過,現在的小孩著迷的已經不是繪本或漫畫了,他們喜歡看YouTube影片,如數家珍地說出每一個YouTuber闖蕩江湖的外號,以及YouTuber們新開的節目主題。YouTuber也有許多不同的類型,有的是遊戲實況,有的是脫口秀,有的是說書,有的是知識型的搞笑。
面對小孩的這種著迷,大人們通常抱持著否定和禁止的態度,就是我們的父母的父母禁止他們看武俠小說、我們的父母禁止我們看漫畫,而我們這一輩的父母,忙著禁止小孩使用網路跟看YouTube影片。
從武俠小說、卡通(當時台臺灣社會的說法)、漫畫、繪本、動畫到YouTube影片,每一個時代都有剛長成大人的創作者,發展出新的創作型態,讓小孩深深著迷。但每一個時代的大人們,似乎都因為對這些新型態的創作缺乏理解,而誤解、禁止小孩的著迷。
對大人來說,閱讀這件事總有一個他自身習慣的範圍,在這個範圍之外的閱讀,大人就看不懂了。然而,假如我們歷史性地去看,我們就會發現,隨著一代代小孩的成長,主流所認定為閱讀的範圍,也不斷不斷地擴大。
那些由大人的視角與習慣來判定為不是閱讀的活動,在大人退位的未來裡,往往被重新接納為閱讀的範圍。
綜合以上所述,如果所謂的閱讀教育是從大人的眼光出發、由上而下地來定義閱讀的類型與內容,就大大限縮了小孩在閱讀這件事上的可能性與發展性。
閱讀能力:由下而上的閱讀教育,協助孩子讀懂想讀的作品
如果我們從「由下而上」的角度來思考閱讀教育,首先,教育現場的大人們要試著放下管理的企圖,試著理解小孩正在投入的閱讀活動——儘管那對大人來說十分不像「閱讀」。
比方說,當小孩喜歡看YouTube頻道,大人們可以試著去瞭解小孩為什麼喜歡這個頻道?這個youtuberYouTuber都做什麼類型的影片?這樣的影片哪裡吸引人?
不過,對於許多大人來說,二十、三十年的代溝可能會太過巨大。以我自己為例,我曾經認真地在我兒子的旁邊跟他一起看YouTuber影片,但我實在無法忍受那份無聊,在一週內便放棄這個行動。
如果大人像我一樣終究沒搞懂,還是可以支持,或者至少不要反對。如果大人搞懂了,那這位大人就多了一種閱讀的類型,成功地向自己「閱讀教育」了一番。若大人示範了嘗試閱讀新類型作品的彈性,小孩自然也會更加願意投入新的閱讀嘗試。
另一方面,由下而上的閱讀教育雖然不贊成以大人的視角任意禁止、標籤小孩的閱讀活動,但也不反對大人用平等的姿態,向小孩推薦自己喜歡的閱讀類型。
在我們的教育現場裡,不止同儕之間會分享正在流行的作品,年紀大的人(無論大人或小孩)也會向年紀小的人推薦自己覺得好看的作品。以我自己來說,我會向關心台臺灣史的大孩子推薦《少年台灣史》或《百年追求》、向喜歡三國電玩的孩子推薦三國說書的YouTuber、向喜歡裁縫跟穿搭的孩子推薦《請在伸展台上微笑》這部漫畫。
如果放棄由上而下的治理意圖,進而接納了孩子的閱讀文化,可能就會看見在孩子之間、在大人跟孩子之間、在「平等的讀者」之間,互相推薦閱讀的作品是十分常見的行為。
而當孩子接受了推薦、進而想讀懂某個對他來說稍嫌複雜的作品時,他就有了進一步讀懂的動機,藉由一次次的嘗試,逐漸取得更好的閱讀能力。
在我想來,一個由下而上的閱讀教育,是一個廣納各種閱讀內容的閱讀文化,並且這些閱讀文化彼此互不貶抑互不排斥,不同社群的讀者之間也樂於進行新的交流與嘗試。
而在這樣一個擁有豐富閱讀文化的環境裡,閱讀不過是人與人之間的日常風景,又何必需要特別拿出來「教育」。
撰稿人介紹
盧駿逸
二〇〇八年成立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陪伴小孩一起從事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工作。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現於方格子vocus網站經營 教育現場的生存遊戲:好孩子權力故事 專欄。另著有《懶得教,這麼辦—培養獨立自主的全自動孩子,百善惜為先的教育筆記》。
※ 本文摘自《閱讀的島 08 校園 台灣囡仔看世界》,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