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世界就像一部運作停擺的機器,各地出現了數百種語言的告示,力勸人們咳嗽要摀住口鼻。
文/愛瑪.唐納修;譯/楊睿珊
這幾天醫院裡面感覺比外面還冷,光線昏暗,煤火也燒得不旺。每週都有更多流感患者被送進病房,病床塞得越來越滿。四年戰爭期間的社會混亂與資源短缺,甚至是六日起義的炮火與失序,醫院都撐過去了,但流感所帶來的沉重負荷,終於使醫院井然有序的氛圍瀕臨崩潰。生病的員工就像棋盤上被吃掉的棋子一樣陸續消失,我們剩下的人只得將就,辛勤工作、提高效率,一個人當好幾個人用,但還是不夠。流感嚴重影響了醫院的運作。
我提醒自己,不只是醫院,而是整個都柏林,甚至是整個國家。據我所知,全世界就像一部運作停擺的機器。世界各地出現了數百種語言的告示,力勸人們咳嗽要摀住口鼻。
其他地方也沒好到哪去,自憐和恐慌一樣,一點用處也沒有。
門房不見蹤影,希望他不是生病了。我只看到一名女清潔工在用消毒劑沖洗藍袍聖母像附近的大理石地板。
緊迫感揮之不去,艾琳.迪凡、伊塔.努南、迪莉雅.加勒特,我不在的時候,我的病人狀況怎麼樣了?
我匆匆走過報到櫃台,正準備上樓前往產科發燒病房時,卻認出了一名戴口罩的初級護士。她全身上下都是血,好像剛從屠宰場出來一樣,醫院的標準果然下滑了不少。
卡瓦納護士,妳剛從手術室出來嗎?
她搖搖頭,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巴瓦護士,我在來這裡的路上……一個女人堅持要我去看看一個倒在路上的男人。那個男人抓著自己的衣領,臉色發黑。
我把手放在護士的手腕上,試圖安撫她。
她抽抽噎噎地繼續說:我試圖讓他坐起來,並解開他的衣領,幫助他呼吸──
做得很好。
──但他突然劇烈咳嗽,然後……卡瓦納護士撐開五指,示意身上的血,手上的血甚至還沒乾。
我能夠聞到血液刺鼻的鐵鏽味。我的天啊,他進行分診了嗎?
但當我跟著她的眼神,看向她後方被蓋住的擔架時,就猜到他已回天乏術,我們救不了他了。拿擔架到街上、並協助卡瓦納護士把他抬到醫院的人,應該就是把他們倆丟在這裡。
我蹲下來,把手伸入裹屍布,檢查男人的脖子是否有脈搏,但什麼都沒有。
真是個怪病,有些患者會與病魔搏鬥數個月,流感以肺炎併發症的形式悄悄接近,慢慢侵蝕他們的身體,有些人則在發病幾小時內就病死了。不知道這個可憐人是長期隱忍病痛、發燒和咳嗽症狀,直到有一天,他在街上突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說不出話,只能把血全咳在卡瓦納護士身上?還是他今天早上還好端端的,但那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前幾天,一名救護車司機才跟我說了一個可怕的故事:他們接到了一名年輕女子的電話,她說自己很健康,但有一名室友病得很重,還有另外兩人身體不適。但當救護車抵達時,卻只剩下四具屍體了。
原來卡瓦納護士沒有離開報到櫃台外的走廊去請求協助,是因為擔心有人被屍體絆倒。我記得自己還是初級護士時,也是戰戰兢兢,深怕遵守一項規定的同時就會造成另一樁違規。
我會請護工把他抬到太平間,我向她保證道。去給自己泡杯茶吧。
卡瓦納護士勉強點了點頭,問道,妳怎麼沒戴口罩?
我上個月就得過流感了。
我也是,但……
所以啊(我試圖保持耐心,用溫和的語氣說),流感是不會得兩次的。
卡瓦納護士只是眨眨眼,面露遲疑,彷彿一隻停在鐵軌上,嚇得動彈不得的兔子。
我沿著走廊到了護工休息室,探頭進門。
裡面有三個人在吸菸,他們戴著皺巴巴的圓帽,和屠夫一樣身穿白衣與及膝白褲。聞到那菸味,讓我不禁想來一支伍德拜恩牌香菸﹙護理長逼所有護士戒掉了這個壞習慣,但我偶爾還是會故態復萌)。
不好意思,報到櫃台有一具屍體。
那他來錯地方了吧?有半張金屬臉的男人哼了一聲說。
說話的護工叫做尼可斯,我私下都叫他無鼻尼可斯(這稱呼很可怕,但能幫助我記名字)。覆蓋他鼻子和左臉的銅面具很薄,而且上了藍釉,色澤活像刮過鬍子的下巴,面具甚至還焊上了貨真價實的八字鬍,半張假面栩栩如生到讓人不寒而慄的地步。
在他旁邊,雙手不住顫抖的男人則是奧謝──手抖奧謝。
第三個男人叫葛羅穎,他嘆了口氣說,又一個靈魂歸天了!
這三人都曾當過擔架兵。據說他們是一起入伍的,但只有奧謝和尼可斯被派到前線。前線裝備嚴重短缺,當擔架兵沒擔架可抬時,他們得用大衣、甚至是鐵絲網拖傷兵。葛羅穎夠幸運,被派駐到軍醫院,從沒聽過前線的炮火聲,回來時也毫髮無傷,彷彿一封退還寄件人的信。他們還是好兄弟,但在這三人之中,我就是不喜歡葛羅穎。
就叫他「報到處無名屍」吧,葛羅穎緩慢而嚴肅地說。與世長辭、命喪黃泉。
這位護工的字典裡滿滿都是各種死亡的委婉說法。當患者過世時,葛羅穎可能會說:她兩腿一伸,或是翹辮子、向閻王報到去了。
此外,他自以為擁有一副好歌喉,這是我看他不順眼的另一個原因。再會──,他開始低吟,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再會……
尼可斯在第二句加入,帶鼻音的歌聲在房間裡迴盪:親愛的寶貝,擦乾你的眼淚。
我不禁咬牙。儘管我們護士接受了多年的培訓(在技術學校取得文憑,加上在醫院的實戰經驗,每個護士還有各自的專業領域),護工還是喜歡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對我們說話,好像身為弱女子就非得要他們幫忙一樣。但客氣一點總是沒壞處,所以我問道,你們有空的時候,可以派兩個人把無名氏搬下去嗎?
為了妳,什麼都可以,巴瓦護士,奧謝告訴我。
葛羅穎將手伸向已經塞滿菸蒂的黃銅菸灰缸,掐滅香菸並放入胸前口袋,打算待會再抽。他繼續唱道:
別哭泣,別嘆氣,
天空中總有一線光明。
晚安,老東西,再見,乾杯,
完蛋了,待會見,再會─
本文介紹:
《星空下的隔離病房》。本書作者/愛瑪.唐納修;譯者/楊睿珊;出版社/臉譜
※內容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立場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