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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雇主「情同姊妹」,仍不願同桌吃飯的家庭移工

文/陳如珍

 
在我幫忙編譯的《許願井的迴響:香港外籍家務傭工詩文集》中有篇〈兒子的玩具〉。裡面有這麼一段故事:

有一次我和雇主全家去麥當勞吃飯。雇主夫婦點餐時,我帶著孩子找位子坐。我以為他們會給我點個套餐,沒想到他們卻叫我從小孩的兒童餐中拿一隻雞翅和一些薯條。我看著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雙腳,然後才說自己不餓。在他們繼續享用他們的食物時,我決定暫時走到一旁。在雇主家裡,早餐一般是一塊麵包或者一些淨麵條[1],午餐也差不多。當然更不會有任何的點心。運氣好的時候,一天才能吃一次或兩次米飯[2]

這類辛酸的故事,層出不窮,一再發生。每次坐下來吃飯、聊兩句最近如何時,往往能聽見菲傭間的老鳥為了新來的朋友不捨:她的雇主苛刻她,沒給她足夠的食物啊。沒經驗的女子坐在一旁不知所措,強忍淚水,眼底盡是悲傷。

於是,當我也僱用了一位家傭時,我自然把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文化習性和應得的尊重當作是我的第一要務(說到底有一部分是人類學家拯救世界的偏執)。但是結果挫敗連連。我的先生總是說我:「太希望做一位好雇主。」在成為一位「好雇主」而不可得間掙扎,正是寫這篇文章的緣由。

安妮的謎題

根據香港勞工處所頒布的《僱用外籍家庭傭工實用指南》第一章(問答一之三)的規定:

你(作者註:指雇主)必須跟傭工協定會否在僱用期間提供膳食。如提供膳食,膳食必須是免費的。如果你不準備提供膳食,便須根據「標準僱傭合約」所簽定的款額,每月向傭工支付膳食津貼。[3]

這樣的規定是香港法令對於外傭膳食安排唯一的著墨。對於依法必須和雇主同住的外傭以及僱用他們的家庭而言其實有不少的琢磨空間,也因而對雙方都衍生了困擾。唯一清楚的只有:不然要有免費的食物,不然要給一筆吃飯錢。至於給多少食物、食物是新鮮的還是腐壞的、家傭有沒有選擇食物種類的權利、傷心事發生時可不可以大吃一頓等等,就「看良心」了。

另一方面,如果雇主已經提供了膳食費,那麼烹煮的瓦斯費、水費、烹煮時造成的工作時間損失、冰箱的使用權限等等,又應該如何決定呢?(不要笑,這都是真實發生的案例!另外,也可以發揮想像力,模擬一下雙方的處境。當這樣的爭議發生時,很多時候並不完全是因為雇主邪惡或是雇傭喜歡貪小便宜啊。)當雇主能提供家傭良好的飲食安排,往往會被雙方都當成是一種「好人的證據」,而不是分內該有的安排、該盡的義務。於是吃飯這件事,成了僱傭雙方都很頭大,或至少是必須用心、仔細處理的事。

以我家的情況來舉例之前,讓我先很不要臉的宣稱,我和家傭的關係可以簡單地以「好得不得了」來詮釋。在我們第一次簽定合約之時,我就(不無沾沾自喜地)告訴她,我們會提供膳食費,但是也真心歡迎她自由享用我們家的食物飲品零食等等,包括偶爾親朋好友送的各地美食也不例外。但是出乎我意料的,安妮(她一定會痛恨我這樣叫她的!但是沒辦法,得取一個完全不像的假名!)在我們家除了白開水之外,其他的食物她完全不吃、不喝。

幾年下來, 我簡直是苦口婆心,一再地提醒她、邀請她:冰箱有這個那個吃的,你自己拿喔。但是,除非我特別放在盤子上端給她,她幾乎從沒有吃過一口我們家的食物。有時候我有點哀怨:她竟然剝奪我做一個好雇主的機會啊!也是這種小怨念讓我反思:為什麼一個正常工作的人吃什麼、吃得好不好,會變成她的雇主頭上的光環呢?這些互動和情緒背後的原因,實在值得仔細地探究。

於是我開始認真地在我的選美皇后、化妝師和攝影師朋友(也都是菲傭)間調查起他們的想法。一方面想了解他們喜歡膳食費還是免費食物,另一方面想要解開「安妮的謎題」。最終也想要了解什麼樣的飲食安排才是最理想的。

看不見的牆

針對第一個問題,他們的答案莫衷一是。但是,好幾位菲傭告訴我:「其實你這個問題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我們喜歡怎麼樣根本就沒差!」「怎麼說?」(當報導者批評你的問題設計時,一定要仔細聽。)「因為雖然勞工處規定雇主必須跟家傭『協定』膳食的安排,你有聽過哪一個雇主問新聘的家傭你喜歡 A 餐還是 B 餐、喜歡一起吃飯還是膳食津貼嗎?」(說得也是!我自己也沒有這麼做。原來他們對法令其實了然於心,讀得很仔細。)

喜歡免費食物的一定是跟雇主關係良好的家傭。他們告訴我,因為雇主會準備的食材往往比較好,營養均衡,還有有機食品,還是跟著雇主吃比較好。

但是和雇主關係良好的家傭,不一定喜歡免費食物。因為家傭如果善於經營的話,有了膳食費,每個月還能撙節一點額外的存款。對於在菲律賓的家人現金需求龐大的外傭而言,每個月能多留一點錢,是很重要的目標。

初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時,我感到大大地驚訝!一個月港幣一千元左右的膳食費,等於一天才三十幾元,而在普通的茶餐廳一個簡單的泡麵餐也要三、四十元的情況下,我一直以為這個膳食費是絕對不夠的。的確曾有好幾位菲傭用類似的計算方式跟我訴過苦;更何況,假日朋友間的聚餐花費,也是所費不貲。報導者朋友們一聽我的質疑,都笑得東倒西歪:「陳博士,你真的是博士腦袋。哪有菲傭每一餐都吃茶餐廳的啦!你應該要算一包米多少錢、可以吃幾餐。菲律賓人三餐都吃飯的。然後再配上一點肉啊,醬油啊,煮一鍋醬醋肉(菲律賓國民美食 adobo)又可以吃多久呢?會過日子的話,是夠的。」

「那麼如果要省錢的話,安妮為什麼對我的食物不屑一顧呢?」聽到這個問題,他們一起嚴肅了起來。我知道觸動了什麼,也趕快正襟危坐。

「你知道,不管你的雇主對你多好。你還是應該要維持著適當的禮貌和距離。就好像小心地維護著兩人之間一面看不見的牆。沒有這面牆不好的。」突然間,大家一起陷入短暫的沉默。「我們看過太多的例子,一旦你自以為自己不需要這面牆啊,隨便地打破它,很快就會被解僱了。」另一位報導者補充。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不知為何,這個當頭棒喝比文章開頭那個麥當勞的故事,更讓我感到心酸。很難說是為了誰心酸。他們不好意思了。但沒人問我為何落淚。顯然大家都懂。「對菲律賓人而言,懂得謙遜(being modest)是很重要的。」左邊的報導者說。「再說你們並不是真的家人。」這一句,換成右邊的好友接話。

在廚房吃飯

「你們並不是真的家人」,很顯然影射了在《外傭與雇主的故事三六五則》(我瞎掰的,沒有這個書)中常見的說法。人類學家郭思嘉(Nicole Constable)也在她的專書《香港女傭》[4]中提過這一點。香港的雇主常用「她就像是我的家人」、或是「我都把他當作是自己的家人」,來描述自己和家傭的感情和相處的情況。家傭們聚在一起時卻常開玩笑:「今天我的雇主又說我是她的家人了!」俏皮的語氣其實暗指:「雇主又要干涉我的私事了。」根據他們的經驗,當雇主以「你是我的家人」開場,後面往往會接「要穿多一點」、「不要太晚回家」、「小心損友」或是「不要出入聲色場所」等等規訓與要求。

「再說你們並不是真的家人」這點,在什麼是理想飲食安排的討論中,輪廓變得更加清晰。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特意找了幾位和雇主「情同姊妹」的菲傭深談。他們有一些共同點:對雇主讚不絕口、比多數的家傭有更彈性的工時、對於衣著和假日的安排等也有較多的自由。其中一位會說:「只要我的雇主需要我,我就一輩子照顧她。」另一位則是半開玩笑地說:「我的雇主(單親媽媽)還給我看她的銀行存款!跟我說等小孩都長大了,我們就搬去一個小一點的公寓,就我們兩個人同住到老。」(我還特別在筆記旁註記了「多元成家」。)我問他們對於膳食的安排是否一切滿意?再次出乎我意料的,幾個人一致回答:「當然沒有!」

讓他們搖頭的主要原因是,雇主「不准」他們自己在廚房吃飯。

「他們總是說:你就是我們的一家人。你來嘛,坐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啦!」
「你這樣一個人站在廚房吃飯,我的小孩會怎麼看我?我以後要怎麼教小孩?」

後面那位菲傭的說明最好笑:「你知道嗎?我們家(雇主家的意思)好小耶!我站在門口都已經可以看到全部的地方了,而且我們還是開放式的廚房!那我站在廚房裡面吃飯,為什麼不行啊?」笑完換我疑惑了:「那既然都可以看到彼此,你為什麼要堅持站在廚房裡吃飯呢?」她想了好一陣子才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比較自在吧。我不用想說我是不是吃太多了?太太是不是還沒吃?我有沒有坐好?有沒有吃太慢?還是吃太快?」

「至少有那麼一點時間,我可以照我自己想做的做。」

之後我又問了好多的菲傭。無一例外,所有的人都說:如果有選擇的話,他們寧願獨自一人在廚房吃飯;即使必須站著,又熱又悶,也比在餐廳坐著吃好。

端起飯碗那一刻

我的驚訝慢慢地平復,漸漸明白吃飯這個平凡的日常題目,讓我意外地聽見了,菲律賓移工報導人在幾年的研究時光中難得一吐的「真言」。說「真言」其實不太對,因為我猜對菲傭來說,他們並不是刻意隱瞞,而是這些討論中所包含的訊息,是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

當我又和一位菲傭談起這個題目時,她也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要在廚房自己吃啊!」(她的實際情況也是雇主「熱烈邀請」她一起吃的那一類。)她的目光一下望向遠方:「你知道嗎?我從早上六點起床開始工作,一直到晚上七點。我的心裡一刻都沒有想過我自己,想的全部都是我的雇主家人的需求,只希望一件接一件有效率地工作,能夠準時完成所有的家務,然後能全心全意地陪小孩。只有當我端起飯碗的那一刻,我才好像可以放空一下。可以想想今天我做了什麼,想想我的家人,有時候想想我的未來。等我吃飽,放下飯碗那一刻,我又回到忙碌家務的現實;回到我的雇主家人的那個世界。只有那一點點時間,我想的是我自己。

當一名外籍家務傭工最難的是什麼?也許不是和家人的分離,而是必須全面的棄守自己的自主權(autonomy),把勞力、喜惡、時間全部交出去。在這種困境中,唯每日晚餐那一點點的時間,有機會想起來自己是誰。(食物和人的親密關係也在此中可見一般。)對身為雇主的我而言,學到的珍貴領悟是:唯有先真心接受了「我不是你的家人」,才有可能開展一個相對平等的關係。

陳如珍

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喜歡從性別角色入手,探索中國民工和香港菲律賓籍移工的人生夢想,也著迷於港台獨立音樂圈的經濟結構與人生故事。除了在大學教書外,願望是能和更多人分享人類學的包容與透澈,一起改變社會。

註釋
[1]只有麵條沒有任何配菜的麵食。
[2]菲律賓人一般來說偏好吃飯,一天三餐都吃飯是最常見的飲食安排。也有幾位報導者,曾經以「沒有吃飯的時候,感覺就好像這一餐沒有進食」來形容對飯的依賴。
[3]香港政府大約每年會公布新一年外籍家庭傭工的最低工資與膳食津貼。針對二○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或以後簽定的標準僱傭合約,政府規定的膳食津貼為每月不少於港幣一一二一元。
[4]Maid to Order in Hong Kong

※ 本文摘自《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原篇名為〈「我不是你的家人」:不願同桌吃飯的香港菲律賓家務傭工〉,立即前往試讀►►►